孝文醒过来时,油灯已经燃尽,蛾子也不见踪迹儿。他划着一根洋火,目光落到那两排精彩的糯米牙齿上,他曾经永无知足地吻过亲过它们,它们现在泛着冰冷的绿光。他从伸到炕边的右臂的骨头上取下一只石镯,套在腕上,摸黑爬上天窗。他从窑垴扒下土来,重新封堵住天窗就跳下窑院,解开马缰:“我必然要把凶手杀了,割下他的脑瓜来祭你!亲亲……”
“是谁下的这毒手?”孝文问。
这当儿白嘉轩佝偻着腰走上慢道,端直朝窑门走去。孝武劝他不要出来,白嘉轩仰起脸说:“活的还怕死的?怪事!”白嘉轩背动手察看一番,瞥见被蛆虫会餐着的腐臭的躯体,也瞥见了溅在炕边土墙上变黑的血痕,没有久停就跷出窑门门槛,看着已有三三五五的人取来镢头铁锨,对孝武说:“从窑垴土崖上放下土来,把这窑给封堵了算了!”说罢又佝偻着腰走出场院走下慢道去了。孝武着人从窑里用砸断的窗板挡住窗孔,重新闭上窑门,就让世人从窑垴土崖上挖土。土块哗啦哗啦奔泻下来,堵封了窑门窑窗窑面,最后盖封了四方形的小小的天窗,从表面上看,黑娃和小娥的这孔不竭在白鹿村惹是生非的窑洞就完整消逝了……
一月后的一个傍晚时分,孝文骑着一匹马走进白鹿镇,一身笔挺的玄色礼服,腰里束着一根玄色皮带,头顶大盖白圈儿黑檐帽子,马不断蹄地走进白鹿仓,朝田福贤恭恭敬敬施了一个举手礼,然后解开挎包取出一瓶酒一包点心一包南糖一包笋干共四样礼品,诚心肠说:“不成敬意哦田叔……”他随后把一样一份礼品送到鹿子霖手中(穿过村巷路经自家门口时没有立足留步),仍然是那句至诚的话:“不成敬意哦子霖叔……”
“算咧老侄儿。”鹿子霖心平气和地安慰孝文。孝文提着礼品来谢恩的行动证了然如许一点,小娥至死也未曾给孝文泄漏过,导致孝文一系列灾害的戏台下到砖瓦窑的风骚,恰是他的一个战略或者说骗局;光荣的是凶手为本身断根了心头隐患,再不消担忧小娥向孝文漏底儿的伤害了,他将安然无虞地与孝文保持一种友爱的叔侄干系。他说:“你现在在保安队干上了,实在她死了倒少给你添麻缠嘈口声;你和先前不一样了,现在是人头里的人哩!”
朱先生常常有出奇之举,成为耐久不衰传播的奇事轶闻。朱先生抢舍饭顿时风传白鹿原,又传进县府,新任郝县长扼腕堕泪,光荣本身选中了一名好人。郝县长自任滋水县施助哀鸿总监,朱先生被委任为副总监,县长选中朱先生是解除了各种停滞阻力而表示了一种为民请命的凛冽派头。这个肥缺给了谁,谁就会在半年间成为本县首富。郝县长亲临白鹿书院,要求朱先生出山,词恳意切:“鄙人机运不佳,刚来滋水就碰到年馑,已无任何抱负可言,唯有救灾施助是命。诚恐宵小之徒从中剥削,对百姓如同雪上加霜。以先生的风致和名誉正堪此重担,临时搁置县志编撰,先救民人度过饥荒,你再续修县志……”朱先生慨然击掌:“书院以外,啼饥号寒,阡陌之上,饥民如蚁,我也可贵平心静气伏案执笔;我平生不堪重担,无甚作为,虚有其名矣!现此生灵毁绝之际,能予本县民人递送一口拯救饭食,也算做了一件实事,平生之愿足矣!”朱先生亲身调集各仓总乡约联席集会,查对人丁数量,发放施助粮食。他亲临本县原区山区和川道地区的三十余个仓里,监督查抄发放舍饭的地点,把那几位编撰县志的文人先生分拨到仓里,专司施助粮食的数量账表,力主灾粮必然要一粒不漏地吃到饥民口中,堵塞营私舞弊的缝隙。朱先生一身布衣,到各个仓里巡查。第一次到河口仓观察时,仓里为他备下一桌饭,四碟炒菜,一盘乌黑的蒸馍。朱先生看了一眼,就拿起一只碗到舍饭场上舀来一碗小米粥喝起来。仓里的总乡约和他的幕僚目瞪口呆,连声检验本身渎职。朱先生指令他们端上盘里的蒸馍和碟里的炒菜,一起走到舍饭场的大铁锅前,一齐倒了出来。朱先生说:“你给民人说说这馍是用啥粮蒸出来的?”总乡约瞅了瞅拥堵着的饥民,吓得面色蜡黄不敢吭声。朱先生说:“彼苍白日红旗下,不必挤眉弄眼悄悄话。你敞开喉咙向民人说――”总乡约方才说出用施助粮接待朱先生的原委,站在前头的饥民便跪下了,背面的人一拨一拨无声地跪下来,全部舍饭场上鸦雀无声。朱先生满脸淌流着泪珠说:“谁忍心从饥民口里叼食,谁还能算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