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空前的大瘟疫在原上统统或大或小的村落里伸展,像大水漫过翠绿葱的河川的田亩,像乌云满盈湛蓝如洗的天空,没有任何遮挡没有任何防卫,统统村落里的统统人,男人和女人,白叟和孩子,贫民和富人,都在这场没法抵抗的大灾害里颤抖。

冷先生听了鹿惠氏和鹿三的叙说也不太在乎,乃至在拔掉羊毫铜帽蘸墨开处方之前,还对鹿三说了一句笑话:“你听过这病叫啥病吗?两端放花!”鹿三发觉出冷先生轻俏的口气里完整轻松无虞了。冷先生在墨盒里抹顺了笔尖,就在麻纸上走龙舞蛇一气呵成了药方,交给鹿三去药房抓药。临到鹿三扶着女人出门时,冷先生又弥补叮咛说:“弄几个生柿子烧了吃几次。”鹿三回到家就去借了沙锅,找了三块砖头支在厦屋外的台阶下,扯下一笼麦草,把一包中药倾入沙锅,又添下水,架在砖头上扑灭麦草煎熬起来。枯燥的药片药面吃水今后垂垂收缩,净水也垂垂变成浑黄,变成土红,又变成紫玄色;一股苦涩的中草药味儿在小院里满盈。小儿子兔娃偷摘下两口袋青柿子,用细竹棍儿扎了眼儿,塞到三个砖头的夹道里煨烧;青柿子被扎透的小眼儿里淌出红色的汁液,泛着气泡儿吱吱响着,青皮很快泛黄了又焦黑了。鹿惠氏躺在炕上,透过敞开的厦屋门瞅着爷儿俩蹲在麦草火堆前用心请安的景象,内心蓦地出现一个可骇的幻影,本身如果死了,那爷儿俩就要烧锅燎灶了。鹿三用一根筷子挡住沙锅里的药渣,把汤汁滗入一只土黄色的小碗,晾到温热时端给女人喝了。刚转过身就闻声一声暴响,鹿惠氏伸直脖子浑身一颤,把方才喝下的汤汁喷吐出来。兔娃把剥去了焦皮的烧熟变软的柿子递给母亲。鹿惠氏吃下一个旋即又吐出来,只好抚一抚儿子头顶的毛盖儿放下了柿子。连着三天六晌,三服中药全都是在鹿惠氏的肚里打一个过站,就反弹一样喷泄到脚地上;满屋子从早到晚都是一股激烈的中药的苦涩气味。鹿三抱起已经轻多少柴的女人搁到独轮推车上,室外敞亮的天光一下照出鹿惠氏脸上的荧荧绿色,内心蓦地掠过一道不祥的黑影。冷先生指头捏着脉象,眼睛瞅着鹿惠氏的脸,就用手势表示鹿三把她的后襟撩起来。他用一根大号钢针刺入脊椎,缓缓涌出一圪塔黑紫色的黏稠的血液。他看了看,用麻纸揩掉钢针上的黏液,又执笔开了一笺药方,对鹿三说:“这三服药吃了如果还不转头,就筹办后事吧!”

正在家家扎下桃木辟邪的风潮里,鹿子霖家的长工刘谋儿驾着牛车拉返来一大堆生石灰,又挑来几担水浇在石灰堆上,块状的石灰咋咋咋爆裂成乌黑的粉末儿,腾起一片呛人刺鼻的白烟。鹿子霖亲身执锨,把白灰粉末铺垫到院子里脚地上,连供奉祖宗神位的方桌下也铺上了半尺厚的白灰,街门里外一片刺眼的红色;刘谋儿经管的牛棚马号里里外外也都撒上了白灰。村人们利诱不解问鹿子霖,鹿子霖说:“这瘟病是病菌感染的,石灰杀它哩!”人们睁着眼听着这些奇特的名词更加含混,有人乃至背过身就撂出杂话儿:“那咱干脆搬到石灰窑里去住!”白嘉轩又去就教冷先生:“如果子霖用的体例管用,咱也去拉一车石灰返来。”冷先生说:“子霖前日跟我说了,是他阿谁二货捎信返来给他开的方剂喀!子霖这二年洋了,说洋话办洋事出洋党!”白嘉轩听出冷先生的话味暗自一惊,一贯在他和鹿子霖之间保持等间隔干系的冷大哥第一次毫不忌讳地调侃他亲家,并且把他的半子鹿兆鹏的共产党鄙称为洋党!白嘉轩忍不住也凑上一句:“如果石灰能治病,冷大哥你干脆甭开药铺,开个石灰窑场好了!”俩人畅快地笑起来。嘲笑完了鹿子霖,白嘉轩心头又浮出忧愁:“村里差未几家家户户都扎了桃木橛子,还是不断地死人哩……这邪气看去辟不住。”冷先生豁朗地说:“辟不住了就躲。惹不起辟不住还躲不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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