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郭夫人进寺时起，这位陆姑姑就一向管着近身奉侍，在寺里也住了十年了，论起寺中掌故，她晓得的怕是比慧能还多些。
“哎哟”，慧能抬手捂脑门儿，那青衣女子单手掐腰，一脸地带笑不笑：“好你个小比丘，腿子倒长，十停里有九停都是你讨了这巧宗儿去。”
陆朝香便去寻了块承担皮儿，将帕子折进此中，交给慧能，又虎下脸：“细心着些儿，莫弄湿了。”
细算来，从十年前郭婉入寺，至六年前萧太后薨逝，整整四年工夫里，皇觉寺后的山小院儿，起码被“贼”帮衬过五次。
“哦，本来您是去大厨房看菜去了。”陆朝香殷勤隧道，悄悄巧巧便补齐了对方的全话。
见她急得额角冒汗，郭婉便搁下盛膏脂的玉盒儿，从镜子里扫她，目中漾着一点笑：“我都不急，你急甚么？要不……你替我去见一见？”
陆朝香借坡下驴，陪笑道：“奴婢谢夫人不罪之恩。”
脆亮的语声传进西次间，郭婉便昂首，向镜中睇了睇。
可这位畴前的郭孺子却不一样。
说这话时，她用心拧眉咧嘴，做出那好笑的模样来，郭婉公然被逗笑了，复又点头：“把东西给慧能吧，也不好叫人家多等。”
慧能心下不免咋舌，又有很多羡慕。
她方才一径打量陆朝香，便是挂记此事。又是小孩儿心性，闻声这等奇事，总想问个究竟。
慧能忙将伞倾了倾，遮挡树梢落雨，一面便偷眼打量陆朝香。
慧妙手里抓着银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合什躬腰：“谢夫人赏。”
不过，很快她便又正了神采，作出一副漫不经心样儿来，抬手扒开一根探至面前的树叶，问：“这又是从何提及？”
郭婉对着镜子蹙眉，旋即又笑。
再一个，打水劈柴的差事亦也免了，郭夫人“天赋弱症，寒热皆忌”，皇觉寺“慈悲为怀”，自不好做出那等“有伤天和”之事。
郭婉杏眸微弯，夹住一丝笑痕：“晓得你风雅，快去吧，我这儿临时用不着你奉侍。”
直待行至石阶绝顶，远处风雨当中，影影绰绰现出一辆马车的身影，李朝平方才抢前几步，一躬到地：“先生慢走，奴婢不送了。”
皇觉寺有规制，秋冬两季的衣裳隔年发，春夏两季则一年一发。昨日寒露，正赶上宫里送了新秋衣过来，丰富的粗棉布面料儿，里衬为松江白棉布，又软又暖，委实很合她的意，若一上身就弄脏了，不但她本身心疼，管事更会骂。
或许，他这半生起落，亦如这一道微小的声气，不过是万丈尘凡中的一片飘萍，来或者去、生或者逝，皆为梦幻泡影。
慧能侧身避开，又还了一礼，方自袖中取出裹得整整齐齐的承担皮儿，双手呈上，一面便将此前郭婉交代的话说了一遍。
“你觉着呢？”郭婉反问，长眉微挑，面上是似有若无的一个笑。
这位杨婶儿，她但是一点儿不敢开罪的。
美人儿尚未曾老，唯这笑容里的沧桑，抹不掉。
很多年后，当人们议论起载入史册的“孝文皇后”，议论起她充满传奇的平生时，便总会论一论那间唤作苦竹斋的茶社，忆及阿谁孤傲了平生的白叟，感慨于他“不肯受国丈”，只肯以百姓身份下葬的平生。
只西风甚劲，那雨星儿时不时便要飘进廊下，泥地上又脏，慧能再是谨慎，鞋面上、裤角处，总不免要溅上三两点雨渍，心疼得她直皱眉。
杨婶儿亦自留步，黑漆漆的脸上不见一丝神采，只回了个礼，复又低而简短隧道：“大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