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已忘张禄,及见其书,即便人以传车召至离宫相见。秦王犹未至。范雎先到,瞥见秦王车骑方来,佯为不知,用心趋入永巷。宦者前行逐之,曰:“王来。”范雎谬言曰:“秦独占太后、穰侯耳,安得有王!”前行不顾。正争嚷间,秦王随后至,问宦者:“何为与客争辩?”宦者述范雎之语。秦王亦不怒,遂迎之入于内宫,待以上客之礼。范雎逊让。秦王屏去摆布,长跪而请曰:“先生何故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少顷,秦王又跪请如前。范雎又曰:“唯唯。”如此三次。秦王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岂以寡报酬不敷语耶?”范雎对曰:“非敢然也。昔者吕尚钓于渭滨,及遇文王,一言而拜为尚父,卒用其谋,灭商而有天下。箕子、比干,身为贵戚,尽言极谏,商纣不听,或奴或诛,商遂以亡。此无他,信与不信之异也。吕尚虽疏,而见信于文王,故王业归于周,而尚亦享有侯封,传之世世。箕子、比干虽亲,而不见信于纣,故身不免死辱,而无救于国。今臣羁旅之臣,居至疏之地,而所欲言者,皆兴亡之大计,或干系人骨肉之间。不深言,则无救于秦;欲深言,则箕子、比干之祸随于后,以是王三问而不敢答者,未卜王心之信不信何如耳?”秦王复跪请曰:“先生,是何言也!寡人慕先生之大才,故屏去摆布,专意听教。事凡可言者,上及太后,下及大臣,愿先生尽言无隐。”秦王这句话,因是进永巷时,闻宦者述范雎之言,“秦止有太后、穰侯,不闻有王”之语,心下迷惑,实落的要就教一番。这边范雎犹恐初见之时,万一语不投机,便绝了厥后进言之路,何况摆布窃听者多,恐其传说,祸且不测,故且将外边事情,略说一番,觉得引火之煤。乃对曰:“大王以尽言命臣,臣之愿也!”遂下拜,秦王亦答拜。然后就坐开言曰:“秦地之险,天下莫及,其甲兵之强,天下亦莫敌。然兼并之谋不就,伯王之业不成,难道秦之大臣,计有所失乎?”秦王侧席问曰:“请言失计安在?”范雎曰:“臣闻穰侯将越韩魏而攻齐,其计左矣。齐去秦甚远,有韩魏以间之。王少出师,则不敷以害齐,若多出师,则先为秦害。昔魏越赵而伐中山,即克其地,旋为赵有。何者,以中山近赵而远魏也。今伐齐而不克,为秦大辱。即伐齐而克,徒以资韩魏,于秦何利焉?为大王计,莫比远交而近攻。远交以离人之欢,近攻以广我之地。自近而远,如蚕食叶,天下不难尽矣。”秦王又曰:“远交近攻之道何如?”范雎曰:“远交莫如齐楚,近攻莫如韩魏,既得韩魏,齐楚能独存乎?”秦王鼓掌称善,即拜范雎为客卿,号为张卿。用其计东伐韩魏,止白起伐齐之师不可。魏冉与白起一相一将,用事日久,见张禄突然得宠,俱有不悦之意。惟秦王坚信之,宠遇日隆,常常中夜独召计事,无说不可。范雎知秦王之心已固,请间,尽屏摆布,进说曰:“臣蒙大王过听,引与同事,臣虽粉骨碎身,无觉得酬。固然,臣有安秦之计,尚未敢尽效于王也。”秦王跪问曰:“寡人以国托于先生,先生有安秦之计,不以此时辱教,尚何待乎?”范雎曰:“臣前居山东时,闻齐但有孟尝君,不闻有齐王;闻秦但有太后、穰侯、华阳君、高陵君、泾阳君,不闻有秦王。夫制国之谓王,生杀予夺,别人不敢擅专。今太后恃国母之尊,擅行不顾者四十余年。穰侯独相秦国,华阳辅之,泾阳、高陵,各立流派,生杀自在,私家之富,十倍于公。大王拱手而享其空名,不亦危乎?昔崔杼擅齐,卒弑庄公;李兑擅赵,终戕主父。今穰侯内仗太后之势,外窃大王之威,用兵则诸侯震恐,解甲则各国戴德,广置耳目,布王摆布,臣见王之独立于朝,非一日矣。恐千秋万岁而后,有秦国者,非王之子孙也!”秦王闻之,不觉毛骨悚然,再拜谢曰:“先生所教,乃肺腑至言,寡人恨闻之早。”遂于次日,收穰侯魏冉相印,使就国。穰侯取牛车于有司,徙其家财,千不足乘,奇珍奇宝,皆秦内库所未有者。明日,秦王复逐华阳、高陵、泾阳三君于关外,安设太后于深宫,不准与闻政事。遂以范雎为丞相,封以应城,号为应侯。秦人皆谓张禄为丞相,无人知为范雎。惟郑安平知之,雎戒以勿泄,安平亦不敢言。时秦昭襄王之四十一年,周赧王之四十九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