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只得返来。无处可去,俄然想起惜春有好几天没见,便信步走到蓼风轩来。刚到窗下,只见静悄悄一无人声。宝玉打量她也睡午觉,不便出来。才要走时,只听屋里微微一响,不知何声。宝玉站住再听,半日又“拍”的一响。宝玉还未听出,只见一小我道:“你在这里下了一个子儿,那边你不该么?”宝玉方知是下大棋,但只孔殷听不出这小我的语音是谁。底下方闻声惜春道:“怕甚么?你这么一吃我,我这么一应,你又这么吃,我又这么应。还缓着一着儿呢,毕竟连得上。”那一个又道:“我要这么一吃呢?”惜春道:“阿嗄,另有一着‘反攻’在里头呢!我倒没防备。”宝玉听了听,那一个声音很熟,却不是她们姊妹。料着惜春屋里也没外人,悄悄的掀帘出来。看时,不是别人,倒是那栊翠庵的槛外人妙玉。这宝玉见是妙玉,不敢轰动。妙玉和惜春正在凝神之际,也没理睬。宝玉却站在中间看他两个的手腕。只见妙玉低着头,问惜春道:“你这个‘畸角儿’不要了么?”惜春道:“如何不要?你那边头都是死子儿,我怕甚么。”妙玉道:“且别说满话,尝尝看。”惜春道:“我便打了起来,看你如何样。”妙玉却微浅笑着,把边上子一接,却搭转一吃,把惜春的一个角儿都打起来了,笑着说道:“这叫做‘倒脱靴势’。”
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里兮那边,倚雕栏兮涕沾襟。
女尼便打发人去请大夫来看脉,也有说是思虑伤脾的,也有说是热入血室的,也有说是邪祟冒犯的,也有说是表里感冒的,终无定论。后请得一个大夫来看了,问:“曾打坐过没有?”道婆说道:“向来打坐的。”大夫道:“这病但是昨夜俄然来的么?”道婆道:“是。”大夫道:“这是走火入火魔的原故。”世人问:“有碍没有?”大夫道:“幸亏打坐不久,魔还入得浅,能够有救。”写了降伏心火的药,吃了一剂,稍稍平复些。内里那些游头荡子闻声了,便造作很多谎言说:“如许年纪,那边忍得住!何况又是很风骚的品德,很乖觉的性灵,今后不知飞在谁手里,便宜谁去呢。”过了几日,妙玉病虽略好,神思未复,终有些恍忽。
惜春尚未答言,宝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两小我都唬了一大跳。惜春道:“你这是如何说,出去也不言语,这么使促狭唬人。你多迟早出去的?”宝玉道:“我头里就出去了,看着你们两个争这个‘畸角儿’。”说着,一面与妙玉见礼,一面又笑问道:“妙公等闲不出禅关,本日何缘下凡一走?”妙玉听了,俄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那棋。宝玉自发冒昧,赶紧陪笑道:“倒是削发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色彩垂垂的红晕起来。宝玉见她不睬,只得讪讪的中间坐了。惜春还要下子,妙玉半日说道:“再下罢。”便起家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的问着宝玉道:“你从那边来?”宝玉巴不得这一声,好解释前头的话,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机锋。”转红了脸,承诺不出来。妙玉微微一笑,自和惜春说话。惜春也笑道:“二哥哥,这甚么难答的,你没的闻声人家常说的,‘向来处来’么?这也值得把脸红了,见了生人的似的。”妙玉听了这话,想起自家,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必定也是红的,倒觉不美意义起来。因站起来讲道:“我来得久了,要回庵里去了。”惜春知妙玉为人,也不深留,送出门口。妙玉笑道:“久已不来,这里弯曲折曲的,归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宝玉道:“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何如?”妙玉道:“不敢,二爷前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