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本有着向南一溜大玻璃窗子,极是透亮豁畅,太皇太后坐在炕上,那敞亮的光芒将映着头上点翠半钿,珠珞都在那光里透着津润的亮光。太皇太后凝睇着他,那目光令天子转开脸去,不知为何内心不安起来。
太皇太后却问:“今儿下午的进讲,讲了甚么书?”天子答:“今儿张英讲的《尚书》。”太皇太后道:“你五岁进学,皇祖母这几个孙儿里头,你读书是最上心的。厥后上书房的徒弟教《大学》,你每日一字不落将生课默写出来,皇祖母欢乐极了,择其精要,让你每日必诵,你可还记得?”
天子额上满是精密的汗珠,接了梁九功递上的热手巾,仓促拭了一把脸上的汗,唇际倒浮起一个浅笑:“朕动手重了些,没伤着你吧?”纳兰答:“皇上对主子已经是部下包涵,主子内心明白,还请皇上惩罚。”
天子道:“后宫妃嫔虽多,只要她明白孙儿,只要她晓得孙儿要甚么。”
太皇太后沉声道:“你底子忘不了!”抽出大迎枕下铺的三尺黄绫子,顺手往地上一掷。那绫子极轻浮,飘飘荡拂在半空里展开来,像是好天碧空极遥处一缕柔云,无声无息落在地上。太皇太后叮咛苏茉尔道:“拿去给琳琅,就说是我赏她。”天子如五雷轰顶,见苏茉尔承诺着去拾,情急之下一手将苏茉尔推个趔趄,已经将那黄绫紧紧攥住,叫了一声:“皇祖母。”俄然惊觉来龙去脉,犹未肯信,喃喃自语:“是您——本来是您。”
天子终究开了口,声音倒是飘忽的,像是极远的人隔着空谷说话,模糊似在天涯:“那样多的人,她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乃至她未曾以诚相待,乃至她算计我,但是皇祖母,孙儿没有体例,孙儿本日才明白皇阿玛当日对董鄂皇贵妃的心机,孙儿断不能眼睁睁瞧着她去死。”
太皇太后话句里透着无尽的沉痛:“玄烨啊玄烨,你为了一个女人,一再失态,你叫皇祖母如何说你?你如许行事,与前朝昏君有何差?”天子背内心早生出一身盗汗,道:“昨夜之事是孙儿拿的主张,孙儿行事胡涂,与旁人并不相干,求皇祖母惩罚孙儿。且画珠算不得无辜,还望皇祖母明察。”太皇太后目光如炬,直直地盯着他:“即使她有一万个不是,即使是她将计就计在糕里下了红花,可到底也没伤着琳琅,她罪不至死。何况她还怀着你的骨肉,你如何能下如许的狠手——虎毒尚不食子,此事如果鼓吹出去,史乘上该如何写?莫非为了保护一个女人,你连本性人伦都不要了?”天子身子微微一动,伏身又磕了一个头。
碧落出去,因是日日见驾的人,只屈膝请了个双安。太皇太后问她:“卫主子常日里都喜好做些甚么?”碧落想了想,说:“主子常日里,不过是读誊写字,做些针线活计。主子将主子这几日读的书另有针黹箧子都取来了。”
天子心下一片哀凉,手中的黄绫子攥得久了,汗濡湿了潮潮地腻在掌心,怔怔瞧着窗外的夕阳,照在廊前如锦繁花上,那些芍药开得正盛,殷红如胭脂的花瓣让那金色的余晖映着,更加如火欲燃,灼痛人的视野。耳中只听到太皇太后轻柔如水的声音:“好孩子,皇祖母晓得你内心难过。赫舍里氏去的时候,你也是那样难过,可日子一久,不也是垂垂忘了。这六宫里,有的是花儿一样标致的人,再不然,三年一次的秀女大挑,满蒙汉军八旗里,甚么样的美人,甚么样的才女,我们全都能够挑了来做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