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翳又畴昔了,月光蹑手蹑足,撒得葡萄架下的男女一身燦璨银辉——
“宇文泰。”我唤他。
我猛的展开眼。脸却一下子烧得滚烫。
“宇文泰……”甫一见到他的模样,便忍不住哽咽。
那石窟两丈见方,一丈见高,内有几尊姿势各别的佛像。主佛是卢舍那佛。那佛像站立莲台,身披璎珞,头戴宝冠,作俯视态,嘴角微翘,垂目浅笑,睿智而慈悲。
三十五岁的男人,一年中,又不知经历人间多少庞杂。政治阴冷无情,步步储藏杀机。
混着他身上的汗味,和阿末香的气味。
“我想……”
半晌,他说:“可令人多备厚礼,你写一封手札,以你诞下的嫡宗子满周岁为由,送到你建康家中。再让他们回了手札过来。如此,你既尽了孝心,也晓得了家中的状况。如答应好?”
见我入迷不说话,他问:“想甚么呢?想到去那里了?”
我眼一瞪,又忍不住发笑,伸手去打他。
但是她必然是恨的。这世道不给一点温存的光。
夏夜的葡萄架下,明月朗朗,冷风习习。不远处松涛阵阵。我靠在他肩上,谁都不说话。
我哑着声音应了一声。仍旧困乏,半闭着眼,把脸在他胸口蹭了几下。内心莫名的一阵结壮。
我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到他粗重的喘气声,贴在我的耳边,一片潮热。
心头如有一把尖细的薄刃缓缓割过,伤口精密而深切。内里悄悄探出头向外张望的,都是那些不敷与人道的哀痛和无法。
他事事全面,甚么都为我想得殷勤。
他瞅着我,接过帖子去,一言不发。
我心中一热,扑进他怀中。
我勉强一笑,说:“我想回建康家中看看。——但我晓得你难堪,还是算了。”
浑身有力,发髻狼藉,钗环尽落。我贴着他沁着汗水的身材,伸脱手臂紧紧抱住他,俄然感到无助得内心发紧——
他斜过眼睛来看我,说:“你若不归去了也罢,我这就归去纳几个妾,日子也能过得。”
乙弗氏身后,棺木被安设在麦积山石崖上开凿出的石龛内。
“宇文泰……”我闭上眼,吐一口气,忍不住悄悄唤他的名字。
他在我惊骇的时候,遮住过我的眼睛。——
他喘气,狭长的凤目魅惑又迷离,声音降落而沙哑:“明音,我好想你。你想我么?”
我走到他面前。他还是负着双手,看着我,半天不说话。
他缓缓低下仰着的头,转过来看我。他的窄窄的脸浸在落日的光里,金红一片。
我难堪莫名,挤出一丝笑,讪讪地说:“我……我还是不去了……”
在那石像上面有一个不高的底座,上面刻着:邹明音宇文泰妻魏大统三年。
相隔一年了。他仿佛一夕间就老去。额上眼角都有细细的沟壑,下巴和腮边蓄起了富强的髯毛,修剪得一丝不苟。矗立的鼻梁像孤傲的山岳矗立。
我蓦地潸然。
翻开帖子,映入视线的竟是那熟谙的字体,纵横超脱,落纸云烟。
我回到妙胜院之时,恰是落日斜照。昔日婢女主子们来回走动繁忙的天井现在空无一人,只要金色的余晖铺陈一地。红霞晚照中起了一丝风,吹得我手臂间的帔子随风飘飞。我走出来,见到他站在东配房外的那排葡萄架下,负着双手,抬头看着那架子上挂着的一串一串紫玄色的葡萄。落日照在他的脸上身上,赤红一片。他不动,像一尊寂静无言的雕像。
我晓得他的事理,但是听他亲口如许说,内心里不免还是有些绝望。也只得悄悄一笑,倚在他怀中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