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志光亮磊落,川子却没能归家。因为他能够开口之时,脑中却空缺一片,休说故乡,连娘是多么模样也记不起来。顾志佳耦带着他多次沿江高低,在城镇间多般探听,却始终未寻得川子家在那边。顾志不忍将他置于旁人,便收在膝下,成了小门徒。
苍霁停了身,他居于树梢,见群山风啸,仿佛也能闻声那一声声呼喊。
门开时出去个男人,生得虎背熊腰。他照川子的床沿坐下,探手摸了川子的额。
苍霁见山神爬动,无数藤条像蛇蟒普通延爬,但是小野鬼们分毫不觉怕,它们宁静地躺在山神的臂弯中,听山神在月下哼唱,带着他们动摇在星夜。
苍霁展开被震麻的五指,掠地崛起。醉山僧只感觉面前一花,胸口便如遭重砸。他呛声一退,降魔杖呼翻绞阻,拖得苍霁收拳迟了半晌。醉山僧当即翻踹,苍霁“砰”声撞地,降魔杖已砸在门面。听得一声震天响的撞声,醉山僧如击刚面,定神一看,苍霁竟在情急当中抬臂挡住。那鳞片滑显,降魔杖再进不能!苍霁双臂一振,降魔杖顿压不住。
川子烧得凶悍,身上被人擦了一遍又一遍,额间的冷帕更是彻夜不断的改换。妇人倚坐在榻边,为他低哽拭泪,那玉似的手扒开他的湿发,一次又一次地轻抚在他额头。
“我上不着天,下不挨地。”苍霁嘲笑,“六合律法关我屁事。彻夜我要定他留在此处,你要何如。”
“想来确切不好对于。”净霖扒开苍霁的发,让他看向山神,“他非神非妖,亦不是邪魔。他诞于此地,由群山天灵加注,方才得以化成这个模样,能够行动自如。你知他是谁吗?”
川子目光挪向他,男人不由暗赞一声,见川子双眸锋利敞亮,瞧不到半分该有的惊骇。
降魔杖顿显金光,禁止住了山神的来路。可山神无知无觉,仍度量稚儿们,恍忽前行。
“我不明白。”苍霁说道。
川子不知所谓,他只是在这烈火普通的煎熬中哭泣起来。他害怕着统统,因为他记不得娘的样貌了。他唯剩的勇气被病痛剥夺,变回毫无防备的稚儿,哭泣便是独一的宣泄。
铜铃清脆,顾深已追到了山神的身后。他慢下脚步,走在山神身侧。山神被藤条积存,已经变成拖泥而行的丑恶怪物。
所谓万物生灵,草木亦故意。群山听得见后代们经年累月的哭声,亦看得见无数追随至此的母亲。山中之城坚不成摧,群山日夜聆听,那无时无刻不在反响的哭喊灌溉着六合灵气。在这仇恨与仇恨之间仍饱含着最为热诚的爱意,人神共愤之事未引得九天看重,却叫山石为之所动。
“此物浑沌未开,善恶难辨,虽有除魔之功,却也负杀人之罪。何况草木之心不似盘石,朝夕经转也是常事。若他来日以杀生为欲,岂不恰是此地的祸害!”
莫非顾深多年艰苦,半生所累,便为得是一场素不了解的相见。即便苍霁不知苦,也在这一番咀嚼中尝得些苦涩。他舌尖化开的是锦鲤初识情面的味道,从冬林到顾深,皆是一个苦字。
直至日沉西山时,川子方才缓上来。他的手颤抖着摸索在胸口, 取出已经被压成饼似的馒头,就着溪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待肚中有了底,他便扶着树, 徐行走着。
群山以外的呼喊耐久不衰,山石随人垂泪,草木因唤得心。它们变作她们,成为非人非妖之物。
“既记不得名,便随为师姓,就叫顾深吧。”
川子浑浑沌沌地跑,直到被绊倒,身材跟着倾斜翻下坡, 滚进溪流中。他撑身时, 双臂正在颤抖。他还想跑, 却发觉双腿底子不听使唤。川子以肘撑身, 让上半身爬出溪水, 伏在了泥草上。他大口喘气, 只感觉天旋地转,终究埋头在草间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