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中,顾未明果然如顾曙所料,他跪在地上,约莫如许的跪地不起,他亦是风俗的,他的母亲是个峻厉的人,也仅仅对他这般。
很多年前一件旧事,顾曙在试图攥住那一把阳光时,忽就记了起来。就是如许的雪后初晴,彼时母亲尚在,他在书房习完大字出来,见庶弟正在屋中案前发楞,心生奇特便凑上前看,发明子昭手底正在胡乱摩擦着一幅字把玩。
只是他没想到子昭忽顺手就将那幅字投入一旁火势正旺的炉膛里。火焰从他手中卷走柔嫩的纸张,收回呼呼的声响,把烧焦的残骸吹出窗外,吹进残雪仍堆积的江左大地。小小的斑点垂垂消逝在一片夺目标纯白中,看上去就像大雁扇着翅膀飞远了。
“爹爹!”身后传来好像黄莺打啼的一声娇呼,顾曙回顾,见女儿伸开手臂正朝本身跑来,身后则跟着已将近再度分娩的老婆沈氏和一众侍女,顾曙一面抱起女儿,在她粉嫩的脸颊上轻啄几下,一面去挽沈氏的手,笑道:“本日可还好?”沈氏行动多有不便,现在娇喘微微,只紧紧依在他身侧,目光落在他怀中女童身上:“阿瑜总爱四下乱跑,夫君要好好教诲她。”
“你……”顾勉闻言神采煞白,一脚便踹了畴昔,顾未明还是漠不体贴机所当然的态度完整激愤了这位向来只信奉“中庸”之道的父亲。
父亲成心换成“六弟”如许的称呼,顾曙听得腻烦,却只是顺服地摇了点头:“儿如何能未卜先知,父亲也不必过分见风是雨。”顾勉瞧他半晌,冷哼一声摔袖而去,顾曙半躬着身子施礼,待父亲走远,才缓缓直起腰,两眼冷冷望着火线,多日不见的日光折射着檐下冰锥,在他这个角度,碎成水晶的光芒,分外斑斓,倘是常日,他定会细心挪步,来研讨日照,这是他的天禀。他在此立了很久,终改了主张,仍专注面前,并不知那边一株琼树后庶母刘氏已张望他多时,直到见他朝空中比划起来,才冷静折身而去。
子昭眨眨眼,又低下头去瞧那幅字,无谓一笑:不就是一幅字吗?父亲那边多的是,更何况,这是他赠与我的,我爱如何就如何。顾曙闻言一阵愀然,父亲竟从未赠字给他,就是他练习大字时想蒙父亲指导一二,父亲也总有推委不尽的来由,倘这字是父亲给他的,他定会爱如珍宝,可惜父亲从不给他如许的机遇。他的父亲不必倚闾而望,他便自能伯俞泣仗,但是,这统统,并不为别人所需求。
一旁子昭同庶母对望一眼,随即唤了声“母亲”,庶母并未回声,只对本身道,阿灰且去温书,我有些话与你六弟讲。
他向来待人温恭蔼然,面对庶弟此问却腾起一丝计算的意义来,他敛容道:谦者,尊而光,卑而不成逾,君子之终也。君子劳谦而万民服,故曰有终。说着反问起子昭,父亲此书,弟如何打趣对待?
因大雪之故,缀朝几日,雪停复朝,东堂不过商讨的是西北军国大事,诸如开春征兵屯田戍边等一众庶务。又有大尚书呈奏考课法,百官商讨,查缺补漏,不一而足。直到散朝,也不见天子提将此事,一时悬而未决,下朝之际,碍于光禄大夫顾勉定是心境难宁,不便摆布堆积,遂闭口不谈,一哄而散。
顾曙轻应一声,仍在逗着阿瑜,沈氏眉头不由皱了皱:“夫君万不成袖手,以免伤父亲的心。”
三司会审顾未明滥杀百姓的动静, 走得缓慢,从吴冷西上表奏请,到天子下旨, 不必逾夜。国朝草创之初, 江左世家便特蒙优渥,钟鼎之家, 翠绕珠围, 亦渐生诸多骄蹇犯警民风,也属常态。虽案起于乌衣巷第一纨绔顾未明,时人并不是非常惊奇, 但如此不察臧否,不择是非,大肆草薙禽狝, 也实在让人触目崩心。茶余酒后, 以佐闲谈的非此案莫属。但是世人仍处于官仓大案的余韵中未曾品咂摸透, 只道中枢及其各大州郡在公粮转运入仓看管各个方面法纪为之一清,一时大家自危,唯受池鱼之灾,于天家于社稷是莫大功德, 但世家蒙灾,终不是江左高门所希冀。这紧跟而来的竟又牵涉到乌衣巷,还是例, 时人倒恨不能外放述职, 大无益可图, 但顾未明则连黜几级,是为贬官外放,且又是岭南这等荒烟蔓草之地,已然可窥天心嫌弃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