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匡超人看了款单,顿时面如土色,真是“分开两扇顶门骨,无数凉冰浇下来”。口里说不出,自心下想道:“这些事,也有两件是我在内里的,倘若审了,根究起来,如何了得!”当下同景兰江别了刑房,回到街上,景兰江道别去了。
匡超人闻声了这些话,止不住落下几点泪来,便问:“后事是如何办的?”匡大道:“弟妇一倒了头,家里一个钱也没有,我店里是腾不出来,就算腾出些须来,也不济事。无计何如,只得把预备着娘的衣衾棺木都把与他用了。”匡超人道:“这也罢了。”匡大道:“装殓了,家里又没处停,只得权厝在庙后,等你返来下土。你现在来得恰好,作速清算清算,同我归去。”匡超人道:“还不是下土的事哩。我想现在我另有几两银子,大哥拿归去,在你弟妇厝基上替他多添两层厚砖,砌的坚毅些,也还过得几年。方才老爹说的,他是个诰命夫人,到家请会画的替他追个像,把凤冠补服画起来,逢时遇节,供在家里,叫小女儿烧香,他的灵魂也欢乐。就是那年我做了家去与娘的那件补服,若本家亲戚们家请酒,叫娘也穿起来,显得与世人分歧。哥将来在家,也要叫人称呼‘老爷’,凡事立起体统来,不成本身倒了架子。我将来有了处所,少不得连哥嫂都接到任上共享繁华的。”匡大被他这一番话说得目炫狼籍,浑身都酥了,一总都依他说。晚间,郑家备了个酒,吃过,同在郑家住下。次日上街买些东西。匡超人将几十两银子递与他哥。
过了几日,老衲人公然请了吉利寺八众和尚来替牛布衣拜了一天的《梁皇忏》。自此以后,老衲人每日迟早课诵,开门关门,必然到牛布衣柩前添些香,洒几点眼泪。
又过了三四日,景兰江同着刑房的蒋书办找了来发言,见郑家屋子浅,要邀到茶馆里去坐。匡超人克日口气分歧,虽不说,意义不肯到茶馆。景兰江揣知其意,说道:“匡先生在此取结到差,恐不便到茶馆里去坐。小弟现在正要替先生拂尘,我们现在竟到酒楼上去坐罢,还冠冕些。”当下邀二人上了酒楼,斟上酒来。景兰江问道:“先生,你这教习的官,但是就有得选的么?”匡超人道:“如何不选?像我们这正路出身,考的是内廷教习,每日教的多是勋戚人家后辈。”景兰江道:“也和平常教书普通的么?”匡超人道:“不然!不然!我们在内里也和衙门普通,公座、朱墨笔砚,摆的伏贴。我早长出来,升了公座,那门生们送书上来,我只把那日子用朱笔一点,他就下去了。门生都是荫袭的三品以上的大人,出来就是督、抚、提、镇都在我跟前叩首。像这国子监的祭酒,是我的教员,他就是现任中堂的儿子,中堂是太教员。前日太教员有病,满朝问安的官都不见,单只请我出来,坐在床沿上,谈了一会出来。”
此时乃嘉靖九年八月初三日,气候尚热。老衲人忙取银子去买了一具棺木来,拿衣服替他换上,央了几个庵邻,七手八脚,在房里入殓。百忙里,老衲人还走到本身房里,披了法衣,拿了手击子到他柩前来念《往生咒》。装殓伏贴,老衲人想:“那边去寻空位?不如就把这间堆柴的屋腾出来与他停柩。”和邻居说了,脱去法衣,同邻居把柴搬到大天井里堆着,将这屋安设了棺木。取一张桌子,供奉香炉、烛台、魂幡,俱各伏贴。老衲人伏着灵桌又哭了一场。将世人安在大天井里坐着,烹起几壶茶来吃着。老衲人煮了一顿粥,打了一二十斤酒,买些面筋、豆腐干、青菜之类到庵,央及一个邻居烧锅。老衲人本身安排伏贴,先捧到牛布衣柩前奠了酒,拜了几拜,便拿到后边与世人打散。老衲人道:“牛先生是个异村夫,本日回顾在这里,—些甚么也没有。贫僧一小我,支撑不来。阿弥陀佛,倒是起动众位施主来忙了恁一天。削发人又不能备个甚么肴馔,只得一杯水酒和些素菜,与各位坐坐。各位只当是做功德罢了,休嫌怠慢。”世人道:“我们都是炊火邻居,遇着如许大事,理该效力。却又还破钞教员父,不当人子。我们世民气里都不安,教员父怎的反说这话?”当下世人把那酒菜和粥都吃完了,各自散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