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玉圃同牛浦上了船,开到扬州,一向拢了子午宫下处,羽士出来接着,安设行李,当晚睡下。次日凌晨,拿出一顶旧方巾和一件蓝绸直裰来,递与牛浦,道:“本日要同往店主万雪斋先生家,你穿了这个衣帽去。”当下叫了两乘肩舆,两人坐了,两个长随跟着,一个抱着毡包,一向来到河下。见一个大高门楼,有七八个朝奉坐在板凳上,中间夹着一个奶妈,坐着说闲话。肩舆到了门首,两人下轿走了出来,那朝奉都是认得的,说道:“牛老爷返来了!请在书房坐。”
旁人闲话,说破财主行迹;小子无良,弄得须生绝望。
那雨虽略止了些,风却未曾住。到晌中午分,那人把舱后开了一扇板,一眼瞥见牛浦,问道:“这是甚么人?”船家陪着笑容说道:“这是小的们带的一分酒资。”那人道:“你这位少年何不进舱来坐坐?”牛浦得不得这一声,赶紧从前面钻进舱来,便向那人作揖、下跪。那人举手道:“船舱里窄,不必行这个礼,你且坐下。”牛浦道:“不敢拜问老先生贵姓?”那人道:“我么,姓牛,名瑶,草字叫做玉圃。我本是徽州人。你姓甚么?”牛浦道:“晚生也姓牛,本籍本来也是新安。”牛玉圃不等他说完,便接着道:“你既然姓牛,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和你祖孙相称罢。我们徽州人称叔祖是叔公,你从今只叫我做叔公罢了。”牛浦听了这话,也觉惊诧。因见他如此面子,不敢违拗,因问道:“叔公此番到扬有甚么公事?”牛玉圃道:“我不瞒你说,我八轿的官也不知相与过多少,阿谁不要我到他衙门里去?我是懒出门。现在在这店主万雪斋家,也不是甚么要紧的人。他图我相与的官府多,有些阵容,每年请我在这里,送我几百两银,留我代笔,代笔也只是个名色。我也不奈烦住在他家阿谁俗处所,我安闲子午宫住。你现在既认了我,我自有效的着你处。”当下向船家说:“把他的行李拿进舱来,船钱也在我这里算。”船家道:“老爷又认着了一个本家,要多赏小的们几个酒钱哩。”
管家捧出四个小菜碟,两双碗筷来,抬桌子,摆饭。牛玉圃向牛浦道:“他们摆饭另有一会工夫,我和你且在那边逛逛,那边另有很多划一屋子都雅。”当下领着牛浦走过了一个小桥,循着塘沿走,瞥见那边高凹凸低很多楼阁。那塘沿略窄,一起栽着十几棵柳树。牛玉圃走着,转头过来向他说道:“方才仆人问着你话,你如何不承诺?”牛浦眼瞪瞪的望着牛玉圃的脸说,不觉一脚蹉了个空,半截身子掉下塘去。牛玉圃仓猝来扶,亏有柳树拦着,拉了起来,鞋袜都湿透了,衣服上淋淋漓漓的半截水。牛玉圃恼了,沉着脸道:“你本来是上不的台盘的人!”忙叫小厮毡包里拿出一件衣裳来与他换了,先送他回下处。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两人坐下吃了茶,那仆人万雪斋方从内里走了出来,头戴方巾,手摇金扇,身穿澄乡茧绸直裰,脚下朱履,出来同牛玉圃作揖。牛玉圃叫过牛浦来见,说道:“这是舍侄孙。见过了老先生。”三人分宾主坐下,牛浦坐鄙人面。又捧出一道茶来吃了。万雪斋道:“玉翁为甚么在京担搁这很多时?”牛玉圃道:“只为我的名声太大了,一到京,住在承恩寺,就有很多人来求,也有送斗方来的,也有送扇子来的,也有送册页来的,都要我写字、做诗,另有那分了题、限了韵来要请教的。昼日日夜打发不清。才打发清了,国公府里徐二公子不知如何就晓得小弟到了,一回两回打发管家来请,他那管家都是锦衣卫批示,五品的出息,到我下处来了几次,我只获得他家盘桓了几天。临行再三不肯放,我说是雪翁有要紧事等着,才勉强辞了来。二公子也敬慕雪翁,尊作诗稿是他亲笔看的。”因在袖口里拿出两本诗来递与万雪斋。万雪斋接诗在手,便问:“这一名令侄孙一贯未曾会过,多少尊庚了,大号是甚么?”牛浦承诺不出来。牛玉圃道:“他本年才二十岁,年幼还未曾有号。”万雪斋正要揭开诗本来看,只见一个小厮飞跑出去禀道:“宋爷请到了。”万雪斋起家道:“玉翁,本该作陪,因第七个小妾有病,请医家宋仁老来看,弟要去同他考虑,临时告过。你竟请在我这里宽坐,用了饭,坐到晚去。”说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