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曰:世之传郦生书,多曰汉王已拔三秦,东击项籍而引军於巩洛之间,郦生被儒衣往说汉王。乃非也。自沛公未入关,与项羽别而至高阳,得郦生兄弟。余读陆生新语书十二篇,固当世之辩士。至平原君子与余善,是以得具论之。
汉十二年,曲周侯郦商以丞相将兵击黥布有功。高祖举列侯功臣,思郦食其。郦食其子疥数将兵,功未当侯,上以其父故,封疥为高梁侯。后更食武遂,嗣三世。元狩元年中,武遂侯平坐诈诏衡山王取百斤金,当弃市,病死,国除也。
郦生言其弟郦商,使将数千人从沛公西南略地。郦生常为说客,驰使诸侯。
於是尉他乃蹶然起坐,谢陆生曰:“居蛮夷中久,殊失礼义。”因问陆生曰:“我孰与萧何、曹参、韩信贤?”陆生曰:“王似贤。”复曰:“我孰与天子贤?”陆生曰:“天子起丰沛,讨暴秦,诛彊楚,为天下兴利除害,继五帝三王之业,统理中国。中国之人以亿计,处所万里,居天下之膏腴,人众车轝,万物殷富,政由一家,自六合剖泮未始有也。今王众不过数十万,皆蛮夷,崎岖山海间,譬若汉一郡,王何乃比於汉!”尉他大笑曰:“吾不起中国,故王此。使我居中国,何渠不若汉?”乃大说陆生,留与饮数月。曰:“越中无足与语,至生来,令我日闻所不闻。”赐陆生橐中装直令媛,他送亦令媛。陆生卒拜尉他为南越王,令称臣奉汉约。归报,高祖大悦,拜贾为太中大夫。
陆生不时前说称诗书。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顿时而得之,安事诗书!”陆生曰;“居顿时得之,宁能够顿时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悠长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稳定,卒灭赵氏。乡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怿而有惭色,乃谓陆生曰:“试为我著秦以是失天下,吾以是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徵,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何尝不称善,摆布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
孝惠帝时,吕太后用事,欲王诸吕,畏大臣有口者,陆生自度不能争之,乃病免家居。以好畤地步善,能够家焉。有五男,乃出所使越得橐中装卖令媛,分其子,子二百金,令为出产。陆生常安车驷马,从歌舞鼓琴瑟酒保十人,宝剑直百金,谓其子曰:“与汝约:过汝,汝给吾人马酒食,极欲,旬日而更。所死家,得宝剑车骑侍从者。一岁中来往过他客,率不过再三过,数见不鲜,无久慁公为也。”
辟阳侯幸吕太后,人或毁辟阳侯於孝惠帝,孝惠帝大怒,下吏,欲诛之。吕太后惭,不成以言。大臣多害辟阳侯行,欲遂诛之。辟阳侯急,因令人欲见平原君。平原君辞曰:“狱急,不敢见君。”乃求见孝惠幸臣闳籍孺,说之曰:“君以是得幸帝,天下莫不闻。今辟阳侯幸太后而下吏,门路皆言君谗,欲杀之。本日辟阳侯诛,旦日太后含怒,亦诛君。何不肉袒为辟阳侯言於帝?帝听君出辟阳侯,太后大驩。两主共幸君,君贵富益倍矣。”於是闳籍孺大恐,从其计,言帝,果出辟阳侯。辟阳侯之囚,欲见平原君,平原君不见辟阳侯,辟阳侯觉得倍己,大怒。及其胜利出之,乃大惊。
及陈胜、项梁等起,诸将徇地太高阳者数十人,郦生闻其将皆握齱好苛礼自用,不能听漂亮之言,郦生乃深自藏匿。后闻沛公将兵略地陈留郊,沛公麾下骑士適郦生里中子也,沛公不时问邑中贤士豪俊。骑士归,郦生见谓之曰:“吾闻沛公慢而易人,多大略,此真吾所愿从游,莫为我先。若见沛公,谓曰‘臣里中有郦生,年六十馀,长八尺,人皆谓之狂生,生自谓我非狂生’。”骑士曰:“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此中。与人言,常痛骂。未能够儒生说也。”郦生曰:“弟言之。”骑士安闲言如郦生所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