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盘桓茉莉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功德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缕象齿为楼观以贮之。
辛弃疾的老友姜夔填词时,凡是会详细地写上一个弁言。某年某月某时某地或人某思。一概清清楚楚。一日读到他写蟋蟀的《齐天乐》,词前弁言写得格外成心机,便顺手记下了:
江南的屋檐,雨水才过,苔藓顺着班驳的墙壁一向爬到屋顶,阳光有红色花香,在我眼睛里淌啊淌,能照见宿世一样。
倩得薰风染绿衣,国香收不起,透冰肌。略开些子未多时,窗儿外,却早被人知。
是的,生命毕竟还是敷裕可恋的。
我见了茉莉花苞也是满心的和顺。乃至,久久望着那红色的颗粒,能勾起激烈的母脾气结。它们又多么像童儿的乳牙呀。甜美而稚气,刚喝过乳汁,带着母体的香,好似风一过,再一过,就会一齐咿呀学语起来。
辛弃疾是词坛的侠客,天生的傲气,铮铮铁骨,孤单沧桑。
真是到处人间,又到处不似人间。
比方《浮生六记》里的沈复与芸娘,在夏夜里邀月赏花痛饮,隔岸萤光万点,脚下就有促织争鸣。两人联句遣兴,联得几次以后,竟对得无章没法,芸娘便笑倒在沈复怀里,说不出话来,只余鬓边的茉莉浓香扑鼻入心。沈复直言用茉莉助妆压鬓,蘸上油头粉面之气后,其香更加敬爱,令佛手之香亦退避三舍。遂后,漏过三滴,天空风扫云开,一轮明月涌出,两人大喜。
他亦写茉莉:“凉夜摘花钿。苒苒摆荡云绿。金络一团香露,正纱厨人独。”
读起来倒是清丽的,绿莹莹的,可我总感受花丛中少了一两枚蟋蟀。有蟋蟀岂不更好,在茉莉花边支起一张小桌子,就着玉轮烹茶,蟋蟀在土里弹唱,似个旧时人,一声一声都是香的,都是熟稔的,茶半晌就熟了,蟋蟀一蹦就蹦到劈面的椅子上……
上好的茉莉香茶,称“茉莉香片”。
辛弃疾出世时,中原已经沦亡金人之手。因为父亲早逝,他自幼随祖父糊口。辛弃疾的祖父辛赞虽在金国任职,却一向但愿有机遇“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并常常带着他“登高望远,指画江山”。他早早就身负国仇家恨,二十一岁插手抗金义兵,不久归南宋。历任多省安抚使等职,平生力主光复失地,重整国土。他有着出色的军事才气,满怀的爱国热忱,二十年金戈铁马,立下军功无数。他曾多次上表北伐,却因为当朝在朝者的败北与架空,都未能获得采取与实施。
传闻南宋皇室极是风雅,在夏夜乘凉之时,常将几百盆茉莉摆放在宫廷中,又令人用风车鼓之,风中清芬劈面而来,真是又风凉,又芳香。
张爱玲的书里说茉莉香片是苦的。实在不然。那是她的小说苦,世情苦,茉莉香片本身是暗香恼人的,既保持了茶味,又加添了花香。茶引花香,花增茶味,相得益彰。到了明朝,《茶谱》一书详细记录了窨制花茶的香花种类和制茶体例:
宦海远比江湖险恶,没有油滑油滑的脾气天然不能悠长安身。淳熙八年(1181年)冬,辛弃疾四十二岁之时,因遭到弹劾而被夺职,归居上饶带湖。而后的二十年间,他除了有两年出任福建提点刑狱和福建安抚使外,大部分时候都在乡间闲居。温馨的山川风景,虽是贰心之所向,但中原尚未光复,又让他悲忿不已。他就是在这类难堪的豪情冲突中,起起伏伏地度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