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瞥见黑娃一变态态的神情就不安闲,逼着问:“到底咋啦吗?你信不过我你能够不说,那就甭给我摆这个毬势相!”
大拇指是关中西府人,那处所比白鹿原更加陈腐更加悠长,是周人和秦人屯垦发端之地,他的阿谁名叫郑家村的村落就在周原的原坡根下。他在二十四骨气的芒种那天出世,父亲就给他取下一个好记好听好叫的名字:芒儿、芒娃儿、芒芒儿。父亲送他到承平镇车木工家学技术那年,他方才卸下脖子上的黄色缰绳儿。他自记得事起就记取脖子上套着一副黄布缝制的缰绳儿,有擀面杖那么粗,从脖子上套下去,在胸膛上绾结成一个寿字形状。每年仲春二日,母亲领着他到菩萨庙里去烧香叩首,把一条红绸披到菩萨娘娘的肩上;再从他的脖子上卸下被鼻涕桑葚黑汁染污得五麻六道的旧缰绳儿,摆置到菩萨娘娘脚下;再把一条用槐米染得黄灿灿的新缰绳在菩萨手掌上绕过三匝,套到他的脖子上。那条黄色的缰绳儿确切拴住了他的性命,免遭在他身前的三个哥哥短命的厄运;却又使他吃了很多苦头,上树时挂住树枝,打斗时被对方揪住了就成为绞索。有一年,母亲又要他系上一条红腰带,厥后才晓得那是他第一个本命年。本命年以后,母亲把旧缰绳儿卸下来再没有给他套新缰绳儿,给菩萨娘娘的供桌上整整摆下八盘花馍,都是用上好的细面捏成的石榴沙果麦穗棉花兔儿猪儿等等,是父亲用两只竹条笼挑来的,父亲和母亲从两边夹着他一起叩拜三匝就出了庙门。那天,父亲破钞给他买了一碗豆腐脑儿,一个油饼和一碗饸饹……又过了三年,父亲领着他走进承平镇车木工的铺店,让他跪下拜师;满屋子的木屑气味骚得他打了三个喷嚏,父亲便在他跪着撅起的尻蛋上踢了一脚。徒弟咂着烟袋只说了一句:“我脾气不好。你得听话。”
黑娃回盗窟的路上碰到暴雨,人和马都被浇成丧魂失魄的落汤鸡,他把马缰交给等待他返来的大拇指,坐在石凳上就站不起来了。盗窟灯灭火熄,和他一起出山做活儿的弟兄早已返来,吃饱喝足以后已经躺下睡了,约莫到明天晌午才起来。盗窟糊口与内部天下阴阳倒置,昼伏夜出必定是天下上统统强盗们共同的糊口规律。每次出寨做活儿返来,大块抓肉大坛子灌酒,直吃得腹满肚胀,直喝得天昏地暗,然后倒头睡去。黑娃从送饭来的弟兄端着的木盘里抓出酒瓶,挥了挥手让他把吃食端走。大拇指在火堆前重新拢起火来,催促他朝火堆跟前挪挪,从速把湿透的衣裤脱下来换上干的。黑娃不想转动,他没有酷寒的感受,拔掉瓶塞儿咕嘟嘟灌下一口烧酒,仍然坐在石凳上垂眉不语,衣裤上流滴下来的水珠浸湿了尻子底下坐着的青石凳子。大拇指双手反叉在腰里,站在火堆前瞅瞄着黑娃:“有啥话就说响!还没见过你本日个摆的这个毬势相!”
黑娃从腰里取出那把梭镖钢刃,撕掉裹缠着的烂布,抓住酒瓶把烧酒倒洒在钢刃上,清澈的酒液漫过钢刃,变成了一股鲜红鲜红的血流滴落到地上;梭镖钢刃突然间变得血花闪烁。黑娃双手捧着梭镖钢刃扑通跪倒,仰开端呼啸着:“你给我明心哩……你受冤枉了……我的你呀!”大拇指也被这奇特的气象吓得发楞,跪下一只腿搂住黑娃的肩膀:“兄弟快给我说,是谁受了这大的委曲?”黑娃紧紧盯着梭镖钢刃说:“我媳妇小娥给人害了!”话音刚落,梭镖钢刃上的血花顿时消逝,锃光亮亮的钢刃闪着寒光,本来淤滞的玄色血垢已不再见。大拇指从黑娃手里接过梭镖钢刃打量着,咬牙切齿地说:“我要亲手把他宰了!快说,快给我说是谁?”黑娃一手重重地捶到膝头上,痛苦地扭捏着脑袋:“是——我——大!”大拇指张大着嘴半天合不拢,咣当一声把梭镖钢刃扔到石桌上,缓缓站起来喃喃说:“我的天哪!一个窝里的也咬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