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是从未有过的静宁,白嘉轩却感受不到孤寂。他走进院子之前,仿佛耳朵里还响着上房明间里仙草搬动织布机的呱嗒声;他走进院子,瞥见织布机上红色和蓝色相间的经线上夹着梭子,坐板下叠摞着尚未剪下来的格子布,他仿佛感受仙草是取纬线或是到后院茅房去了;他走进里屋,缠绕线筒子的小轮车停放在脚地上,后门的木闩插死着;他现在才感到一种可骇的孤单和孤清。他拄着拐杖奔进厨房,往锅里添水,往灶下塞柴,想喝茶得本身脱手拉风箱了。
鹿三第二天傍晚返来,把两枚硬洋又交给白嘉轩,然后走近仙草的炕边,大声憨气地谩骂起来:“俩海兽一个也不在!孝文到汉口接军器去了,说是还得半个月才气返来。灵灵连踪迹也问不到,她二姑说,灵灵有半年多不闪面了,猜摸不清到哪达去咧!十有八九不在西安……你呀,你现在甭想这俩海兽咧!你给够了他俩的,他俩欠着你的,你还惦记那俩海兽做啥?我就是这个主张,到死我都不提黑娃一句……”仙草听着合住了眼睛,眼角滚出一滴清澈的泪水:“我晓得,我见不着那俩娃咧!”
夜里,白嘉轩常常先关后门,再锁上街门,端着水烟壶走进马号,坐在鹿三的炕边上,一锅接着一锅抽水烟,看着鹿三一遍又一遍给牛马拌草撒料说:“三哥,撂出一折乱弹哇!”鹿三也不推委,靠着槽帮就吼起来。先一折慷慨激昂的《辕门斩子》,接着又撂出一段《别窑》。嘉轩听得热了,从炕边上溜下来,端着水烟壶站在地上也唱起来,更是悲壮飞扬的《逃国》。直唱到给牲口喂过三槽草,白嘉轩才端着水烟壶走出马号回屋去睡觉。
白嘉轩抹掉挂在脸颊皱褶里的泪水,拉仙草去镇上找冷先生看病。仙草摆脱丈夫有劲的大手说:“没见谁个吃药把命援救下了。这是老天爷收生哩,在灾害逃。你甭筹措抓药煎药的事了,你瞅空儿给我把枋钉起来。我跟你一场,带你一具枋走。不要厚板,二寸的薄板就够我的了。”说完,她就洗了手拴起围裙,到面瓮里挖面,又到水缸里舀水,在面盆里给丈夫揉面做饭。白嘉轩吃惊地瞧着女人平静的行动,转过身走出街门找冷先生去了。他随即拎着一摞药包返来,在天井里支起三块砖头架上沙锅,几近趴在地上吹火拨柴。一柱青烟冒过屋檐,在房顶上滞留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