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嘉轩当晚到马号跟鹿三说了仙草的苦衷,鹿三当即承诺鸡啼时就起家上县。白嘉轩从腰里摸出两块硬洋塞到鹿三手里说:“先上县,再进城,路数就那样走。你到县上甭见孝文,到城里也甭寻灵灵。”他料定鹿三会骇怪,随即挑明说:“这两个违逆的东西,我说过不准再踏我的门槛儿,我再请他们返来?”鹿三张着嘴憋红了脸:“可娃他妈快咽气了呀?”白嘉轩冷着脸说:“即就是我死我咽气,也不准他俩返来!”接着和缓了口气轻松地说:“你先到县上转一圈,再到城里去,明早晨你到三意社看一场戏,想吃啥你就畅畅快快咥一顿,赶入夜返来就说两个海兽都没寻见。”
仙草倒显得很平静。从午后拉出绿屎今后,她便鉴定了本身走向灭亡的无可变动的结局,从最后的慌乱中很快沉寂下来,及至产生第一次呕吐,瞥见嘉轩闪进二门时僵呆站立的佝偻的身躯,反倒更加沉寂了。她取出蓝布帕子擦了擦嘴角的秽物,像平常一样安静温润地号召出门返来的丈夫:“给你上面吧?”白嘉轩生硬的身躯颤抖了一下,跌跌撞撞从天井的砖地上奔过来,踩着了绿色的秽物差点滑倒,双手抓住仙草的胳膊呜哇一声哭了。仙草自进这个屋院以来,还没见过丈夫抽泣时会是甚么模样,这是头一回,她大为打动。白嘉轩只哭了一声就戛但是止,仰起脸像个孩子一样不幸地问:“啊呀天呀,你走了丢下我咋活呀……”仙草反倒和顺地笑笑说:“我说了我先走好!我走了就替下你了,这模样好。”
夜里,白嘉轩常常先关后门,再锁上街门,端着水烟壶走进马号,坐在鹿三的炕边上,一锅接着一锅抽水烟,看着鹿三一遍又一遍给牛马拌草撒料说:“三哥,撂出一折乱弹哇!”鹿三也不推委,靠着槽帮就吼起来。先一折慷慨激昂的《辕门斩子》,接着又撂出一段《别窑》。嘉轩听得热了,从炕边上溜下来,端着水烟壶站在地上也唱起来,更是悲壮飞扬的《逃国》。直唱到给牲口喂过三槽草,白嘉轩才端着水烟壶走出马号回屋去睡觉。
“想见的亲人一个也见不着,不想见的人可自个闯上门来咧!”仙草噌地一下豁开被子坐了起来,口齿清楚地嘟哝着。白嘉轩闻声也坐了起来,双手搂扶着仙草,内心非常惊奇,近两日她躺在炕上连身也翻不过了,如何会一骨碌坐起来呢?他腾不脱手去点灯,用心做出轻淡的口气问:“哪个讨厌鬼闯上门来咧?”仙草直着嗓子说:“小娥嘛!黑娃阿谁烂脏媳妇嘛!一进咱院子就把衫子脱了让我看她的伤。前胸一个血洞穴,就在左奶根子那儿;转过身后心另有一个血洞穴。我正织布哩,吓得我把梭子扔到地上了……”白嘉轩安抚她说:“你身子虚了做恶梦哩!”随即摸到火靿儿点着火纸,吹出火焰点着了油灯。灯亮今后,仙草“噢”了一声就软软地颠仆在炕上。白嘉轩对着油灯蹲在炕头抽烟,直到天气发亮,拂晓时分,仙草咽了气。白嘉轩没有给任何远近的亲戚报丧,连躲到城里和山里的亲娘亲子以及仙草娘家的人都不奉告。他找来几个门中侄儿和侄孙,打了一个墓坑就把她安葬了。他在隆起的墓堆前奠了三遭酒,拄着拐杖说:“我如果能抗过瘟疫,我给你重修墓立石碑唱大戏!眼下我只能先顾活人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