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
他笑的那样一丝不苟。甚而连我都骗过了。
大抵是,她爱彻儿,远不及她对梁王娘舅的深爱吧?
而彻儿并不是。
彻儿尚幼年,或许并不眷恋高位,但本该属于他的丹陛皇权,却被皇外祖母小意窃夺了去,双手奉给梁王娘舅。彻儿恨的,是他被亲人出售的孤傲与绝望。我知此时我一无用处,但或许,彻儿孤傲盘桓在雪雨中,无宫室可栖时,我尚能递上一件氅子,一碗热汤,起码免他冻馁。
我的额头仍坠着雪片,贴着暖热的肌肤,很快溶解。
白虎殿的明烛仍然闲逛着虚远的光,白幡似平湖中的波纹,重重漾开,彻儿分开的背影踉跄而哀痛。分开长安时,他乃东宫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彼时天下乃景天子的天下,我的彻儿,养在深宫,善于妇人之手,哪怕天塌下来,仍有崇仁的景天子顶着。他老是有人护佑的,我大汉万民钦慕的皇太子,满朝臣工将来瞻嘱的信奉,离丹陛皇权仅一步之遥。但是,彻儿再回到长安时,天下,早已不是分开时的模样,大行天子躺在冰冷的棺椁里,森冷阴寒的白虎殿,只要旌动的白幡在驱逐皇太子的返来。护佑东宫的景天子,即将埋上天宫。
白虎殿灵前没有一人出将拦他。我不知他们是不肯,还是不敢。殿里生了夹炭的小暖炉子,但我只觉冷。
起码他转头时,我还在。
苦天寒地的汉宫,他并非只要一小我。
我昂首看他。他是陌生的,却又非常熟谙。那双狠戾的,只要帝王才有的眼睛,在那一刻,又规复平常的模样。
可那是当初。
风很大。这年的夏季来的格外早。
我看着他,声音低的就像裹在北风里的雪絮,落地无声:“彻儿,你在这里。这里……好冷呀。”
听母亲说,当时,魏其侯窦婴一派大理落下来,满朝臣工皆噤声思辨,皇太后大怒,拍案道:“好个窦婴!一项项罪名数落下来,要派哀家个‘违逆君上,败朽汉室根底’之大罪么?!”
她爱我啊。
刘彻的瞳人缓缓聚起,是切磋的、深意莫名的眼神,他俄然略带抱愧地对我说道:“阿娇姐,彻儿讲错了,或许……或许,你永久成不了皇后啦。”
满朝臣工无一人敢辩论。
风中有莹薄的雪絮飘飞,日光很淡,很远,几近叫人辨不明,这是一个艳阳中飘雪的下午。雪絮粘连在肩头,那莹透似蝉翼的薄片倏忽便散了开去,仿佛被逼仄的红,给吃透了似的。
每个酷寒彻骨的夜间,我老是驰念她。甚而,比驰念彻儿还要多。
但那天,我却叫她绝望了。
外人面前风景无穷的长公主窦太主,在我面前,只是一个慈爱的、浅显的母亲。
他早已浩气始成。
本来做天子,公然是要天赋的。
他只是爱上了一件红色大氅,亦如爱他风雨不惊的少年时候。
狠戾如常。但我又怎会想到,这双眼睛里生来俱有的狠戾,它有一天,是用来对于我的。
实在,如果我不笨,在当时,我就该想到的,这双野心勃勃的眼睛,只属于帝王。这天下,总有一天,是他的。
那是我想及便足以引之为傲的。
顶着风,母亲的声音沙哑而苦楚。被冷风拽着尾音,直拖进漫天飞扬的雪絮里――我那仪态万千、安闲文雅的母亲,此时早已在宗室皇亲面前失了风采,她只顾我,再管不了旁的了。
厥后彻儿不止一次向我提起,他永难忘那一年薄雪的下午,我着一件大红外氅,立在雪地里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