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着青衫,缓从车里踏下。云气蒸氲中,他仿佛还是年青时候的模样。一点也瞧不出老态与沧桑。
去找我的二毛。
君王蹙眉,他有标致的眉峰,通俗的眼,映着碎光流转的长安,好像明石曜曜。君王喜怒不形于色,只掬着一寸严肃,三分气度,无人能忖君王心中所思为何。
我捂着小小的碗,跐溜吸两口面,暖暖的汤水入了口,满身也便涌起一股暖意。像捧了个小小的暖炉子在手里。让我想起很多年前在长安陋巷子的家,嬷嬷和阿娘给我烫好暖炉,煮好热乎乎的鸡汤面,我边嚼面条边捂动手,听阿娘讲故事。听乏了,便打个盹儿,待醒来时,又翻墙溜门去找二毛玩。
天子四目一转,向周身捅了捅:“坐,都坐下,奭儿——你也来一碗,和缓和缓!”
“唉,”我叹一声,“我见鬼了,是真鬼呢!太可骇!”
兄长代我回:“是呢,父皇,接回思儿那年,她才八岁,现在三载已过,年及十一,光岁真快,乌飞兔走,母后放手舍君亲去,也已十一载。”
长安早已没有我的家了。
我内心欢乐得很,心说这天子凭有千万的不好,这一点还是极好的!我便远远躲开,坐了另一桌——
“母后爱思儿,思儿是母后拿命换来的!母后爱视如命!”
他下了车,周身皆侍从。兄长也拉我近身,陪侍在侧。这天底下,当真做天子是极好的,这很多的人,皆视他如星月。
只要“长安”,才是我的家。
但只怕此生是再也无机遇了。
我说:“兄长,我不爱热烈,不想与你坐一处。”
“二毛——”
今后雨雾深浓,再不分开。
“驾——驾——”像骑马似的,我内心可欢乐。就像三年前,刺溜的狐狸上了墙,我喊:“二毛——二毛——”
这孤傲与孤单,皆融入凉凉夜色中。
想着都能笑出声儿来。
他的呼吸有些短促。兄长竟是被我逼哭了。
“昭台?思儿不识得。”我有些焦急:“这是甚么处所呢?”
或者带着他深爱的妃妾?
统统又都会回到畴前。我觉得统统都会回到畴前。
兄长看着我,宠嬖道:“好思儿,再待一阵子,兄长便向父皇请命,必然将你接回汉宫。”
马车颠颠,驶进了暖气蒸腾的长安。
天子却觑我一眼,好似我这般定夺,是极奇特的。
兄长真聪明,言万事皆不离母后,只要提到母后,铁石心肠的君父,才是温和的。
我是说,我要走了。我要分开上林苑,分开汉宫,分开兄长。
他却悄悄一言:“长大了很多?”
曾有君王慕恋他长安富强的模样,不知用了多少的和顺,揉进这夜色里。不知多少年前,是否也有大汉的君王,在灯火通彻的上元灯节,路经长安。
我骑在墙上,好怕要掉下去。
“罢了,”兄长一叹,“上林苑终非久处之地,是兄长无能,思儿还珠三载,竟没能让你迁回汉宫。思儿,你再等等,快啦,兄长回朝便奏禀父皇,定让思儿回椒房习教。”
夜更浓。像是将上元节摇摆的碎光都要锁住了。我揉了揉眼睛,摸出一个铜板换来的蜡烛,悄悄将它吹亮。风很大,大得差点要将我怀里的烛光吹灭。
那是十一岁时的计量,那样……纯真。
兄长瞥见我已不在侧,响道:“思儿,你与我们坐一处吧!”
有甚奇特呢?我自小便知,我不招君父爱,自是躲得远远儿,怎会平白惹君父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