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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过他递过来的纸,是一幅素描,纸上的头像清楚是我。几条线就勾画出我的脸,只是眼睛太亮,充满豪情的模样。脖子、肩,没有衣领,他必然是嫌我的衣服丢脸。纸空了很多,画太顶着上端。
天井四周墙根和石角长年长着青苔,春夏绿得发黑,春季由青泛黄,带点碧蓝,枯燥的处所毛茸茸一片,潮湿的处所滑溜溜一顺。二娃一家五口住着碎砖搭就的两个斗室间,在天井劈面。二娃的妈,一个瘦精精的女人,拈起扫帚,扫门前的那一块地。每次打扫,每次放开喉咙骂,甚么人都骂。不知为点甚么小事,多少年前,我母亲获咎过她。她不想健忘这件事,归正欺负我家,算政治表示主动。七上八落的说话,仿佛暗射性病,无头无绪,我一点听不明白。她丈夫从船上回家,发明她与同院的男人疯疯闹闹打情骂俏,就把她往死里打,用大铁剪剪衣服,用锤子在她身上砸碗,吓得她一个月不说话,也顾不上骂我家。
我说我也不晓得,我向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过这些事。
我不能去看,我得复习功课,筹办考大学。
他说他父亲算“汗青反反动”,是以从小就绝了读大学的但愿。他和弟弟长很大了,还帮父亲做爆玉米花活计,或给人担煤灰,走家挨户,南岸哪条冷巷他都熟。“那阵,你才这么一丁点大,在地板上爬,拖着鼻涕。”他不屑地笑笑。
他安静地说,你在筹办高考,固然另偶然候,但要背要记的内容很多。他装样地翻翻桌上的纸片,仿佛那些是我的功课。他又说我成绩并不是最劣等,得好好尽力才行。他反复地说他们那一代,出身不好,完整没资格,向来就没有上大学的期望,他让我珍惜考大学这个机遇。
“欺负人?”他渐渐地反复我的话。然后站了起来,从裤袋里取脱手帕,到我身边,递过来。
重庆人肝火旺,说话快猛,像放鞭炮,声音高,隔好几条巷子也能闻声。重庆人起火不是虚张阵容,不到动刀子不罢休。南岸穷户比城中间住民更朴重,肠子不会弯弯绕。相互投缘时,给对方做孙子做牛马都行。城中间人会看风向,瞄出势头,不吃面前亏,背后整人却会整得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办公室原是一间大课堂,隔成几个小间。书厨上堆了些红色捷报纸、几把折柄秃毛的排笔甚么的。一个西席一张办公桌,除了一把暴露竹筋的藤椅,另有几个没靠背的方凳。没有窗帘,朝南的窗大敞,阳光曝亮。他桌边的玻璃窗涂着绿漆,沥沥挂挂很不均匀,但遮住了强光,远处篮球场上的喧叫变得恍惚了。
但不久满院又响起她特别的调子,像有瘾似的。父母沉默地听着恶妻漫骂,不但一声不吭,脸上连神采也没有。
“噢,你嫌我太小。”我站起来,怪不欢畅地说。
“像只小猫,”我说,“这眼睛不是我。”
他头发总剪得很短,叫人不明白他头发是多是少,是软是硬,看起来显得耳朵大了些。一件浅蓝有着暗纹的衬衫,是棉布的,不像其他西席穿的确良衬衫,整齐时髦。但是,与别的办公桌比拟,他的那张桌子,一点粉笔灰渍也没有,很洁净。他不抽烟,却一个劲地喝茶,不竭地从地板上提起塑料壳的热水瓶,朝杯里倒开水。他的眉毛粗黑,鼻子长得与其他器官分歧群,沉重得很。
“还不拉架,见红喽!”没人理睬这喊声。
我坐下了,镇静得心直跳。我达到了他把我挑出来的目标。从那今后,我因“违背讲堂规律”多次走进他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