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毕静坐一回,亦不知过了多久,展开眼来却好似还在方才一瞬。咂摸一回这滋味,泡一回青玉池水,回了小住卧房,在暖玉床上一通酣眠。偶然在这珠界内读书看戏,四周游逛,难以计时,出珠界时却还在小院床上黑黢黢的夜里。好似一梦,又如平生,这中间滋味实在难与人言。这回醒来,内心还挂念着黛玉的事,干脆再去探探络玉十三境。
一起走来,内心乱想:好风趣的处所,只是这般式微,倒不知本来规整时该是如何气象。又想:一界一境,这境倒比那百丈愁好很多,也不消历练表情,又风趣。
她那里晓得,如果个固执银钱,“终朝只恨聚无多”的入了此境,看金银不过灰尘,珠玉也生悲戚,本身以生以命相搏者,换的不过是一堆泐濇,或者可有所悟。且这境中,草木并非珠玉所制,乃是珠玉所生,哪一株扔到灵界中都可激发一场大战。如有人得其机遇,得入此中,目睹着如许多只在传说入耳过的“玉生生”,这天降福财之巨,足可摆荡道心催生魔魇。经得这一关,便已是可贵的修行机遇,何况过关后还能坐拥群宝。可惜如此奇妙,在李纨处都成了徒然。得意珠界以来,实在已不知何为“不敷”,灵药仙品不计其数,灵界中一口难求的灵烹灵酒更是随便拿来填口腹之欲。便论尘寰繁华,只一艘舟船内压舱用的金块即以万计,初时曾用丹炉炼化了一块得了两万余两的黄金。幸亏有獬豸环在手,若不然,取出去连个搁的处所都没有。何况厥后另有灵烹宗内当作“下脚料”的金坷垃。又看大能的尘寰游历记,一时髦起所为打从外头便活生生赚了百万两银钱,倒是有一阵日日愁着如何把钱花将出去。这金银在李纨这儿当真是俗物了。是以虽讶于此境之用心,却没有落个泼天繁华的心肝乱颤。再说那玉生生,李纨本不是修行入道的,虽读的书多,究竟没有师承,不过胡乱学了,那里能识得如此罕物儿?倒是想着“这花草做了盆景甚好,外头那些生堆出来的不能比。”或者“这串籽实压鬓倒适合,只可惜色彩太艳了些。”是以此处于李纨而言,虽算奇景,可她坐拥珠境,又得了药仙谷苍庚号贪吃馆库之类,早已见怪不怪了。
回到小住,把那“雪云琼”拿个瓶子插了,又玩弄一回平话傀儡,方取了《大千博物》来查灵玉——“凝露聚气,仙化草木,传药仙谷内藏有一块,未知详情。”也只这寥寥数语,看来这东西在苍兰界也未几见的。李纨看着仙化草木一句,心道:“公然得来全不费工夫”。或者另有旁的用处,一时也懒得查询,且放到一边。又把那乾坤袋里的砂石倒出来,滚了一地的金石银砂珠宝翡翠。看着半人多高的砂石堆,内心揣摩着这一堆在外头够做些甚么的。平常见的或者是元宝,规端方矩列在托盘上,或妥妥铛铛收在匣盒内;或者是金银锭,码作一箱;便是散碎银两也得有个荷包笸箩盛它。再有经了巧手,垒丝掐丝錾花编织……那就是女人太太们发间腕上的堂皇了。可现在这些,一如顶不值钱的泥沙土石堆在面前,抓一把细瞧,是十成十的金银珠宝没错,可又实在难将它当作本来的那些元宝锭子头面金饰来看。想起《狐说凡人》中所言:“蠢之一物怪哉,独一报酬之或谓蠢,多增几人或谓怪,争相效仿时则成民风。”心下有些疑这“金银”之说莫非也是如此。本来在家时,听母亲提及过南边有些番国,贸易来往时不认金银只认铜钱。当时只作笑话来听。此时想来,如琳琅墟内,这金银便是泥沙,珠宝不过石块。外头府里,为一个月几两银子叫真暗斗,更休说年底的分例多寡。宴席聚坐时,头面金饰,料子款式,那叫于无言处一决高低。这金银还是阿谁金银,可究竟是泥沙还是宝贝?若沿此问追到尽,便有机遇得悟“物随心转”一意。可惜李纨不过是当个闲情瞎想一下子,转头便以“大抵是物以稀为贵”草草抛了方才迷惑。人之妄图,多数如此,一念随之一念,心逐物生,不得安静,常以似是而非之论截断慧芽,好重入幻景,而无放心追识相之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