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客以诗仆人物,故虽小诗,莫不埏蹂极工而后已。所谓旬锻月炼者,信非虚言。小说,崔护《题城南诗》,其始曰:“客岁本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那边去,桃花还是笑东风。”后以其意未全,语未工,改第三句曰:“人面只今那边在。”至今所传此两本,唯《本领诗》作“只今那边在。”唐野生诗,大率多如此。虽有两“今”字不恤也,取语意为主耳。先人以其有两“今”字,只多行前篇。
晚唐士人,专以小诗闻名,而读书灭裂。如白乐天《题座隅诗》云,“俱化为饿殍”,作孚字压韵。杜牧《杜秋娘诗》云,“厌饫不能饴”,饴乃饧耳,若作饮食,当音饲。又陆龟蒙作《药名诗》云,“乌啄蠹根回”,乃是乌喙,非乌啄也。又“断续玉琴哀”,药名止有续断,无断续。此类极多。如杜牧《阿房宫赋》误用“龙见而雩”事,宇文时斛斯椿已有此谬,盖牧何尝读《周》、《隋书》也。
韩退之集合《罗池神碑铭》有“春与猿吟兮秋与鹤飞”,今验石刻,乃“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前人多用此格,如《楚词》“谷旦兮辰良”,又“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盖欲相错成文,则语势健旺耳。杜子美诗:“红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此亦语反而意全。韩退之《雪诗》:“舞镜鸾窥沼,行天马度桥”,亦效此体,然稍牵强,不若前人之语浑成也。
音韵之学,自沈约为四声,及天竺梵学入中国,其术渐密。观前人谐声,有不成解者,如玖字、有字多与字李协用,庆字、正字多与章字、平字协用。如《诗》“或群或友,以燕天子”;“彼留之子,贻我佩玖”;“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终三十里,十千维耦”;“自今而后,岁其我有,君子有谷,贻尔孙子”;“陟降摆布,今闻不已”;“膳夫摆布,无不能止”;“鱼丽于羢,鲇鲤,君子有酒,旨且有”,如此极多。又如“孝孙有庆,万寿无疆”;“黍稷稻粱,农夫之庆”;“唯其有章矣,是以有庆矣”;“则笃其庆,载锡之光”;“我田既臧,农夫之庆”;“万舞洋洋,孝孙有庆”;《易》云“西南得朋,乃与类行;东北丧朋,乃终前庆”;“积善之家,必不足庆;积不善之家,必不足殃”;班固《东都赋》“彰皇德兮侔周成,永耽误兮膺天庆”,如此亦多。今《广韵》中庆一音卿。然如《诗》之“未见君子,忧心恡恡;既见君子,庶几式臧”;“谁秉国成,卒劳百姓,我王不宁,覆怨其正”,亦是炳、正与宁、平协用,不止庆罢了。恐别有理也。
杨大年因奏事,论及《比红儿诗》,大年不能对,甚觉得恨。遍访《比红儿诗》,终不成得。忽一日,见鬻故书者有一小编,偶取视之,乃《比红儿诗》也。自此士大夫始多传之。予按《摭言》,《比红儿诗》乃罗虬所为,凡百篇,盖当时但传其诗而不载名氏,大年亦偶忘《摭言》所载。
唐人作繁华诗,多纪其奉侍器服之盛,乃贫眼所惊耳。如贯休《繁华曲》云:“刻成筝柱雁相挨。”此下里粥弹者皆有之,何足道哉!又韦楚老《蚊诗》云:“十幅红绡围夜玉。”十幅红绡为帐,方不及四五尺,不知如何伸脚?此所谓未曾近富儿家。
王圣美治字学,演其义觉得右文。古之字书,皆从左文。凡字,其类在左,其义在右。如木类,其左皆从木。所谓右文者,如戋小也,水之小者曰浅,金之小者曰钱,歹而小者曰残,贝之小者曰贱。如此之类,皆以戋为义也。王圣美为县令时,尚未着名。谒一达官,值其方与客谈《孟子》,殊不顾圣美,圣美窃哂其所论。久之,忽顾圣美曰:“尝读《孟子》否?”圣美对曰:“平生爱之,但都不晓其义。”仆人问:“不晓何义?”圣美曰:“重新不晓。”仆人曰:“如何重新不晓?试言之。”圣美曰:“‘孟子见梁惠王’,已不晓此语。”达官深讶之曰:“此有何奥义?”圣美曰:“既云孟子不见诸侯,因何见梁惠王?”其人惊诧无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