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着一身陈旧僧衣,衣袖缘角全都起了毛边,草鞋上缠了很多疙瘩,一看就是破了再补,补了又接上的,如许一个挨家挨户上门乞食吃的小沙弥,本来应当狼狈不堪,可他通身高低,不见一丝落魄,反而自有一种精华内敛的清疏孤傲,让人不敢骄易。
因着大郎李子恒的婚事,李家的中秋团聚饭吃得有些对付。
李绮节脸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感觉更加古怪:一个从未“会面“的孟秀才怕她去镇上看夜戏,也就罢了,她权当孟云晖不过随口一问,可现在李乙和李子恒也明里暗里禁止她去镇上看戏,镇上到底有甚么?
李子恒看李绮节仿佛对兔儿爷兴趣不大,在一旁打单她道:“中秋镇上要连唱几晚的夜戏,那边人多,拍花子的也多,你老诚恳实待在家里,可别偷偷跑到镇上耍,免得拍花子的把你哄走了!瑶江连着大江,拍花子的坐船下了大江,就像老鼠钻进鼠窝里,就是报官也找不着!“
李家不讲究端方,用饭时房里没有丫头婆子服侍,都是自家人。周氏四下里看了一圈,猜想李昭节和李九冬年纪还小,两个小人儿应当听不懂大人的话,说话便没有顾忌,直接道:“趁着好日子,早些把婚事定下来,年底我们家就能办丧事了。“
李大伯和李乙兄弟俩一面饮着自家酒坊酿制的桂花酒,一面筹议去孟家提亲的事件。
李大伯白日去里长家走了一遭,吃醉了酒,回到家里躺倒就睡。
微微细雨中,小沙弥眼眸低垂,跟着刘婆子走到屋檐底下,不肯再往里走。
李绮节便没再问。
李绮节啃掉月饼皮,把馅里的青丝玫瑰一根一根挑出来,伶仃盛在一只黄地红彩雀鸟纹碟子里。五仁月饼的馅猜中,干硬发苦的花生,碜牙的芝麻酥糖,莫名其妙的果肉蜜饯,那都不是事儿,唯有青丝玫瑰,她实在吃不下!
宝珠手持烛台,站在木格窗下,侧耳谛听半晌,窗上糊了精密的棉纸,夜风把朱娘子的声音从院墙外吹进李宅,人声恍惚,仿佛隔了半里远,听不大清楚,她留意听了半晌,摇了点头:“没闻声朱家几个小娘子的声音。“
北边州县府城过中秋有给家中孩童买兔儿爷的风俗,瑶江县的货栈里也有卖的。那些兔儿爷都是用泥塑的,描金彩漆,小巧精美,有的敬爱小巧,有的威风凛冽,有的沉寂风雅,种类繁多,活矫捷现,很受县里小孩子的欢迎。
小沙弥的脚步微微一顿,刘婆子赶紧上前拉住他的衣袖,强行把他拉到李家门前。
西瓜传闻是从南直隶姑苏府引来的驰名瓜种,一只要价五百钱,比浅显西瓜贵四倍,瓜皮极薄,瓤肉又脆又沙。
李子恒嘿嘿一笑,埋头直往嘴里扒饭。
宝珠看她加了件松花绿对襟梭布夹袄,犹不放心,又让她在外头添了件竹根青棉绸小褂子,才放她出门。
夜里,各家都点起火把,在院中弄月。
丑时一刻,模糊闻声间壁朱家一阵锋利的叫骂声,仿佛是朱娘子在呵叱甚么人。
刘婆子只和沙弥说了几句话,便放下柴火,转头往灶房的方向走,俄而端着一只粗瓷大碗出来,碗里盛着堆得冒尖的剩饭菜。
李乙点点头,摸摸李绮节的脑袋瓜子,手中的鞭子落在毛驴背上,得得几声,毛驴驮着两父子和布匹礼品,踏出李家大门。
李绮节系上布扣子,出得房门,劈面看到院里土润苔青,桂树的叶片闪闪发亮,像是被谁擦洗过——本来昨夜落了一场雨,怪不得会这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