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为,你方才到那里去了?”
“你叫他来见我。”
放下有为的笔墨,衣袖触处将搁在中间的一张半数的纸带下地来。捡起一看,倒是丘胤明的笔迹,落笔草率,想必是随便而就。本来未欲作理睬,却见起笔题曰《出世论》。上官鸿心中一动,顺着念下,一时也不忙拜别,坐下来细细读之。
“胤明——”有为的声音穿过暖和的风,惊起几只悠然的灰鸥。
“那我呢?”
“也罢。”上官鸿道:“令先慈如此奇才,死得太惨痛,你要了去体味,我当然没甚么启事去禁止你。只是,有些事情是理不清的。万事莫要太固执。”
每念往昔,莫不叹吾之幸。吾幼时,颠沛流浪。食无充饥,衣无蔽寒,亦无父母兄长眷顾搀扶。尝求者苟存罢了。然天运不为人窥也。适举目有望之际,屡蒙恩德,具衣食而拜蒙师,却懵钝而始知为人之道。一念之善其深也,苦厄艰险莫使异,身比盗匪莫使移。因思其就,盖广历人间诸恶在先,火线谙善之所觉得贵也。犹瘴暍当中偶沐甘霖,知其贵而倍惜之矣。又何幸也,得遇师尊,高德普济,授文武经世之道,更博古论今,屡释吾惑。再造之恩吾不知何故为报。夜阑深静处忆及过往诸般,犹自嗟曰:普天之下生如吾者众也,或安为贩夫走狗,或沦落逃亡之途者莫计其数。缘何吾得僻此门路耶!遂念及老聃有言,六合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故非吾生而有殊于众耳,率无怨不弃而得善时是也。
这时竹楼里很温馨,只要上官鸿一人。转眼天气渐晚,灯里的油却见底了。上官鸿合上手中的半卷书,想起尚些灯油存于有为处,因而从榻上起家,徐行来到有为房门口。房里悄无声气,上官鸿打起竹帘。
丘胤明内心一动,莫非……?他瞥见道长成心偶然的笑容,心下明白三分,也未几言。上官鸿看着面前这个年青人,模糊还是当年阿谁倔强老成的少年,不过现在变得更加沉着内敛了。又道:“胤明,有句话我还是要说。”
有为愣了一下,便一阵风地跑了,不谨慎撞翻了门边浸着龙虾和海胆的水桶,泼了一地。
“胤明,”上官鸿微捋长须,“你在这里有七八年了吧。”
藤床上一本《庄子》倒扣于枕边,床下堆着十几只大椰子,屋子中心的方桌上放着编了一半的竹篮。上官鸿会心一笑,徒儿的技术无师自通,越来越好。又见床上散落着一叠功课,便拿起翻阅,心中考虑,或许是该让他出世游历一番了。只是......一想到纯真天真的门徒,不免踌躇不决。
看罢,上官鸿如有所思,半晌,将手中的纸折好仍放回原处,起家踱出门去。
古之贤者出世,皆心胸天下。或当万乘之主,高低相亲,及卿相之位而泽及后代,世人咸美者,昔有太公,韬光养晦,待时以动,得用于文王,修德振武而周室兴;继有管子夷吾,既任齐相,宽政惠民,实仓廪,强兵卒,九合诸侯而匡天下。或出于乱世,运筹帷幄,固天下而安百姓,世人皆颂者,前有留侯子房,矢志灭秦,忍人所不能,智勇深沉,立汉室而成万世之功;后有武侯孔明,治国以礼,奖惩有信,殁千载而梁汉之民犹歌思遗烈。此皆庙堂之上辅国恤民之善者也。然为善非论其道。古有布衣之侠,不轨礼法,然言必行,行必果,趋人所急,诚其诺而轻其身。自汉以来,历世以孔教,凡以武犯禁者皆为学士所鄙,太史公后遂鲜有所载。古之信陵,孟尝,平原,春申者,籍有土厚资,纳天下良士,足可谓贤矣,然布衣陋巷之侠,史乘不载而世人交相传诵者,更难而宝贵也。吾幼时尝闻母语荆轲,豫让,朱家,郭解诸事,甚慕者,慷慨恐惧之节,不矜其能之德。虽不为儒者道,然不成谓不贤者矣。以一人之躯,千里诵义,为死不羁于世,曷其少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