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须以后,顾曙渐渐起家,将那最后一盏酒饮尽,冲成去非微微一笑道:“我只要求你一事。”
成去非未去改正他弊端的称呼,沉默半晌,应道:“好,我让她来见你。”
顾曙敛了敛衣裾,却不起家,只看着故交淡淡一笑:“没想到你还愿到其间来。”
“至公子再立这一功,十命可受,却也恰是天命所归,曙在此先贺至公子了。”顾曙当真含笑作态揖礼,却随之感喟摇首,“只是,即便悍贼移国,你还是不肯与世家共治天下,莫非要与黎庶共治?”他忽报之以怜悯的目光,“如有一日,没了乌衣巷四姓,自会有新的四姓,至公子信不信?来往千里路常在,聚散十年人分歧,可至公子的路,是行不通的,这一点,至公子又信不信?”
另有荆州一部竟不知何时顺江而下占有于京畿肘腋, 方叫人过后细想好像冷水浇背, 仆射所筹划,所算计,于时人看来大可谓周到,那么其心到底所图者为何,荆州又所图者为何?乱臣贼子之相,天然是再也遮无可遮,至于仆射所呈骠骑将军同并州来往书文,过后骠骑将军随即矢口否定,经查证,竟也不过仆射依仗身善丹青笔墨所造伪书,不过于时人看来,仆射是否多加一两条罪名,都已无碍他终究结局。而乌衣巷的至公子所行,亦不过极其近似于钟山之事,恩师枉死,反倒不令其人悼心失图,只静不露机诱引敌手上楼去梯,遂仆射同荆州的同谘同谋,终究仿佛也怨无可怨,纯粹乃人谋不臧罢了。
成去非望着面前故交,脑中想到的也还是故交,王公明的病体残躯似还在肩头留有一抹温度,他仍记得那些女孩子唱着关于春日的歌声,他也仍记得那场雨中,他真逼真切自语“天丧予”时的失落表情,他也没有比这一刻,更希冀再次见那年青人一面,只是,王公明的的确确早已不在了,或许那孤傲狷介的老夫人亦已悄无声气离世,统统的统统,早风骚云散,而他现在,仍避无可避地要送故交上路。
“我倘在你的位子,一定就不如你,成伯渊,不是只要你独具青云之志,也不是只要你独具高世之才。”
凤凰六年从夏至秋, 因骠骑将军东堂丧仪而发端的所谓谋大逆,所谓清君侧,搅得朝局之乱唯几载前钟山一事可比,那独一不异的配角也仍乃乌衣巷至公子, 只不过从大将军到四姓故交, 其间到底如何展转至本日之结局,群臣百思不得其解。合抱之木,尚生于毫末,九层之台,尚起于累土。然世人不管如何细心回想,似都无从得一二端倪,至公子虽自是环球无双的一时人杰,那仆射也自可算台阁一世人里的中流砥柱, 同大尚书两人素被默许作成去非左膀右臂, 大小之事,高低协心从未见未闻龃龉处,缘何忽就反颜相向, 于天子之殿横发逆起, 让天子百官一样一惊非小,然仆射所得者, 凡人之眼观之,不过冷灰爆豆, 不过一场欢乐忽悲辛。
尺寸囹圄,画地为牢,年青的贵胄后辈却已在脑海中重现江南各种,燕飞夕阳,游鱼戏莲,从风袅袅,映日离离,他同虞静斋,同成伯渊,同很多人都一样,还是少年,金石丝竹,金樽清酒,何尝就不是真正的称心人间。然这江南尚只是这斑斓国土一角,那些少年尚也只是少年,统统无从转头,也无从再言可待,他忽就解嘲般地笑了笑。
顾曙望着他垂垂发红的双眼,喟叹道:“那个信赖至公子原是如此重情之人?恰是,曙的最对劲处就在于此,能让至公子如挖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