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闿运饮了一口酒,顿挫顿挫地念叨:"平生以霍子孟张叔大自期,异代分歧功,勘定仅传方面略;经学在纪河间阮仪征之上,致身何太早,龙蛇遗憾会堂书。""雄深超卓,评价恰当!"吴南屏拈须奖饰,"壬秋,你但是冷眼旁观,所见深切,不过,我料定曾纪泽不会收下。""他当然不会收。这副挽联只能记在我的《湘绮楼日记》中,传诸子孙后代。"曾国藩心中不怿。奇特的是,江忠源、胡林翼、罗泽南都未表示贰言。他愤然退出雅座,走出火宫殿,瞬时便回到荷叶塘。怪事!涓水河如何干枯了?往昔清澈的河水都到那里去了?他又去寻觅高嵋山的竹林,不觉吓懵了!如同蒙受一场大劫般,高嵋山黛青色的美景荡然无存,漫山遍野都是光秃秃的树干,枯黄的败叶在树干间飘摇,然后无声无息地撒在山坡上、沟涧里,乱糟糟地,昏惨惨地,令人哀思而愁肠千结。"唉呀,荷叶塘,你如何变成这个模样了!"曾国藩终究忍不住高喊起来,俄然闻声自鸣钟响了。本来竟是大梦一场!他侧身看了看钟,时针和分针刚好并在一起:刚交子正。
"可贵涤生忍辱负重,终究在衡州练就了水陆雄师,奠定了今后湘军胜利的底子。"胡林翼感慨道。
吴南屏一屁股坐下来,喝了几口酒后,便旧习不改,牢骚满腹,怪话连篇:"我在内里听很多时了,你们都是湘军大头子,奖饰湘军的功绩,说长毛是你们湘军灭的,大清是你们湘军保的,真恰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实在,长毛是自生自灭。倘若没有内哄,这天下洪杨坐定多年了。"真是一语惊四座,大师都洗耳恭听。曾国藩心想:"说他是怪才,恰如其分。""我还劝你们且慢表保大清的功绩。叫我看,湘军不但不是功臣,它恰是挖大清江山基脚的祸首!"江、胡、罗都瞪大眼睛望着他,曾国藩更是惶惑不安。
"我这话看似刻薄,实在不刻薄。我劈面都对涤翁说过。"王闿运仍然不知忌讳地大放厥词。"涤翁百年后,颂他夸他的人天然千千万万,我王闿运偏要唱唱反调。我也拟好了一副挽联,将来凭吊时要亲手交给纪泽。""念给我们听听!"吴南屏催道。两个怪才固然平时相互瞧不起,在这点上却又声气相投。
"洋人怕甚么,又不是三头六臂,若撞在我手里,定叫他有来无回。"江忠源怒道,还是当年战蓑衣渡、守长沙城的气势。
办完这件家中大事,曾国藩一阵轻松,回房稍作憩息。他一躺上,便俄然见到了久别的祖父和父亲,心中非常惊奇。张眼四周一看,这不到了荷叶塘吗!那绕山蜿蜒的流水,恰是魂牵梦绕的涓水河;那苍苍翠翠的峰岭,恰是日思夜想的高嵋山。"啊,生我育我的故乡,我又回到了你的度量!"曾国藩内心有说不出的痛快,呼着喊着,孩子似的奔向涓水河,奔向高嵋山。
这是个好生希奇的怪梦!曾国藩心想。他平生所做之梦极多,特别是咸丰7、八两年家居时,表情苦楚,百忧交集,几近一合眼便是梦,并且又是一色的恶梦。但像彻夜如许有头有尾、从小到老、先甜后苦、先美后丑的梦,却向来没有做过。他沉着地想想,也不奇特。夸姣的荷叶塘,只是他散馆进京前脑中的印象,它与纯真的与世无争的韶华紧密相联。厥后就不可了。到了守父丧的年代,高嵋山、涓水河再也不能引发他如醉如痴的沉沦。对湘军,对他小我的微辞,他已从京师和故乡那些宦海不对劲,或隐居不仕的朋友手札、扳谈里看到听到多次。前几天,欧阳兆熊将吴南屏的一封信给他看,梦中吴举人所言的恰是信里的话。客岁从天津南下,在清江浦偶遇王闿运。这个平生信奉帝王之术的俊才,对曾国藩总不重用他,不免有些痛恨,他现在已著作等身,以一学术大师而饮誉海内。他送给曾国藩近年所著的五本书:《周易燕说》、《禹贡笺》、《谷梁申义》、《庄子七篇注》、《湘绮楼文》。就在送书的时候,王闿运不无得意地说,曾国藩本是著作之才,惜不得闲暇,又说他比来戏拟了一副联语,但不敢相送。曾国藩催他念,谁知竟变成了梦中的挽联……彻夜,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翻出来了,胡乱地拼集了这个苦甜参半的梦。至于高嵋山的落叶,曾国藩倒以为恰是本身现在的实在写照:精疲神散,欲自振而不能,比如暮春季候,败叶满山,全无清算。"哎!"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想起李鸿章已从直隶赶来江宁,上午就要来衙门拜见,他逼迫本身闭目息念,希冀能再睡上个把时候,养养精力。他有很多话要对这个阔弟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