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妻道:“你休得攀今吊古!那垂钓牧豕的,胸中都有才学;你现在读这几句死书,便读到一百岁只是这个嘴脸,有甚出息?倒霉做了你老婆!你被儿童嘲笑,扳连我也没脸皮。你不听我言放弃书籍,我决不跟你毕生,大家自去走路,休得两相担误了。”买臣道:“我本年四十三岁了,再七年,便是五十。前长后短,你就等耐也未几时。直恁薄情,舍我而去,厥后必要悔怨!”其妻道:“世上少甚挑柴担的男人,悔怨甚么来?我若再守你七年,连我这骨头不知饿死于何地了。你倒放我出门,做个便利,活了我这条性命。”买臣见其妻决意要去,留他不住,叹口气道:“罢,罢,只愿你嫁得丈夫,强似朱买臣的便好。”其妻道:“好歹强似一分儿。”说罢,拜了两拜,欣然出门而去,头也不回。买臣感慨不已,题诗四句于壁上云:嫁犬逐犬,嫁鸡逐鸡。妻自弃我,我不弃妻。
祖上到他,做了七代团头了,挣得个完完整全的家事。住的有好屋子,种的有好故乡,穿的有好衣,吃的有好食,端的廒多积粟,囊不足钱,放债使婢。虽不是顶富,也是数得着的大族了。那金老迈有志气,把这团头让与族人金癞子做了,本身见成受用,不与这伙丐户歪缠。然虽如此,里中口顺还只叫他是团头家,其名不改。金老迈年五十余,丧妻无子,止存一女,名唤玉奴。那玉奴生得非常仙颜,怎见得?有诗为证:无瑕堪比玉,有态欲羞花。
金老迈爱此女如同珍宝,从小教他读书识字。到十五六岁时,诗赋俱通,一写一作,信手而成。更兼女工精美,亦能调筝弄管,事事聪明。金老迈倚着女儿才貌,立心要将他嫁个士人。论来就王谢旧族中,孔殷要这一个女子也是少的,可爱生于团头之家,没人相求。如果平常经纪人家,没出息的,金老迈又不肯扳他了。是以凹凸不就,把女儿直挨到一十八岁尚未许人。
枝无花时还再发,花若离枝难上枝。
这四句,乃古人所作《弃妇词》,言妇人之随夫,如花之附于枝。枝若无花,逢春再发;花若离枝,不成复合。劝世上妇人,事夫尽道,同甘同苦,从一而终;休得慕富嫌贫,两意三心,自贻悔怨。
哑子尝黄柏,苦味自家知。
到了满月,金老迈备下盛席,教半子请他同窗会友喝酒,光荣自家流派,连续吃了六七日酒。何期恼了族人金癞子,那癞子也是一班正理,他道:“你也是团头,我也是团头,只你多做了几代,挣得钱钞在手,论起祖宗一脉,相互无二。侄女玉奴招婿,也该请我吃杯喜酒。现在请人做满月,开宴六七日,并无三寸长一寸阔的请柬儿到我。你半子作秀才,莫非就做尚书、宰相,我就不是亲叔公?坐不起凳头?直恁不觑人在眼里!我且去蒿恼他一场,教他大师败兴!”叫起五六十个丐户,一齐奔到金垂教员里来。但见:着花帽子,打结衫儿。旧席片对着破毡条,短竹根配着缺糙碗。叫爹叫娘叫财主,门前只见鼓噪;弄蛇弄狗弄猢孙,口内各呈伎俩。敲板唱杨花,恶声聒耳;打砖搽粉脸,丑态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