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又掰着指头在掐算,嘴里念叨着:“徐老七十六了;李兴化、陈南充、郭安阳都六十八了;殷历下小些,快六十了。我也六十七了,都是快死的人了。”他俄然仰脸盯着张居正,问,“叔大,我模糊约约传闻,《嘉靖遗诏》是徐老召你密草的,不会吧?”
“喔?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啊!”张居正笑道,“居正觉得,国朝二百年,阁臣宰辅以百计,若说学问之高深、观点之独到,非玄翁莫属。世人只知玄翁乃治国安邦之干才,尚不识玄翁为思惟大师。是以玄翁的宏著,当上紧刻刊。居正知玄翁家贫,恐难以付梓,当嘱抚按助玄翁刻刊。”
世人猜不透张居正的心机,倶不敢出言,沉默跟在他身后,往适志园疾步而行。
高拱暴露高傲的神情:“昔读典范,多有不敢苟同者,因仕进不便用心,莫能笔之书。归田之暇,乃埋头著作,以偿夙志。要在破冬烘拘挛之说,以明君子之道。概而言之,目今天下之势,莫说孔孟程朱,即便与太祖建国之初,早已大异其趣,必得与时俱迁,以新视野来阐释典范。比如,天理不过情面,贤人以情面为天理,而后儒以远情面、灭人欲为天理,此大谬不然者,我一一回嘴之。”
高拱点头道:“我说嘞,我那么抨击《嘉靖遗诏》,你从未出一语;给我写的六十寿序里,你还提及此事,以我的做法为然。叔大再深沉,也不至于藏得如此之深吧?”
“玄翁知我。”张居正笑道。他不想谈及关涉过往恩仇纠葛的话题,掀了掀已然斑白的长须,“过的快啊玄翁,居正都五十四啦!”他慨叹道。
高拱没有答复,知珊娘未被残害,也就放心了。张居正刚走出澄心洞,高拱就哆颤抖嗦向枕下摸了摸,珊瑚串珠还在,他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怕被人抢去。
“徐老害我!”高拱长叹一声,“千万没有推测,徐老如此暴虐!”
高拱挣扎着要坐起,房尧第忙上前将他托住,张居正脱手把枕头竖在他身后,高拱倚上去,手颤抖着,泪水还在簌簌流淌。张居正拿起床头摆着的手巾,为他擦拭:“玄翁一贯健朗,何故衰弱如此?”
“喔?我算算,”高拱掰着指头,口中喃喃,“赵内江年过古稀,算是高寿了。”
张居正脸颊上的肌肉跳了几跳,神情有些诡异。他纳曾省吾的建言差巡按广东御史到琼州查访海瑞,不料御史到了琼州,在离海瑞寓所不到一里地时,俄然暴卒。张居正闻报胆战心惊,今后不肯再听到海瑞的名字。高拱不知内幕,劝道:“叔大,海瑞名誉高,弃之不消,终归说不畴昔,后代对你会有非议,想替你辩白的人恐也找不到籍口。”说着,短促的喘气起来。
不知不觉,已近一个时候,张居正道:“玄翁,居正出京,皇上命统统公文,仍要送居正审批,是以一起上也无喘气之机;况玄翁年龄已高,也不易久谈,本日就到这里吧。”
房尧第为张居正斟上茶,高拱摆摆手,表示他退出,张居正见状,也叮咛亲随退出,屋内只剩高拱、张居正两小我了。高拱低声问:“叔大,我归乡六载,尚不知到底因何罪被逐。”
这台大轿,前面是起居室,前面是寝室,两廊一边一个书僮焚香挥扇。三十二名轿夫抬着,远了望去,仪饰绘彩,灿烂白日!前后鼓吹,赫赫煊煊。兵部所遣一千多名马队前后鉴戒;蓟镇总兵戚继光所差精锐神枪手、神箭手数十人随护,兼壮行色。这阵仗,不要说布衣百姓,便是督抚藩臬,也从未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