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高祖吕后始,这里曾住着我大汉十一名皇后。我与兄长的亲娘,恭哀皇后许氏,也位列其一。
比如女儿敬武。
君父已不肯再多言,守御寺人已唱:“陛下御起——”天子折身而走,额前旒珠又收回一阵熟谙的簌簌之声。
我想,如果我娘还在,八年宿世别,此一时再见,只怕也是如许的场面,如许的神情。我俄然有些动容,端方也是有的,阿娘和嬷嬷教过我多少回——
未几,珠帘簌簌,打那边头便钻出来一个装束极富丽的宫女子,因向太子哥哥道:“皇后娘娘来了……”并不是陌生的唱礼,好似只是这么一点,让太子晓得皇后已来便是。这么一瞧,东宫与椒房的干系,可算是好。
他的玄色冕服,逶迤拖地,殿下朝臣恭肃跪:“恭送陛下,愿陛下长乐无极!”
上一回有宫里人来,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黜宫人于昭台,为帝王弃。与景帝皇后薄氏命途倒是类似。
中宫椒房殿,那是天底下最繁华的宫室。兄长说,这里曾是我们娘的家。如果她还在,那也会是我和兄长的家。
兄长谒了谒,道:“儿拜见母妃,恭祝母妃千岁永泰,长乐无极。”
那宫女子只打量我一眼,便跪:“婢子拜见敬武公主殿下,愿公主殿下千岁永泰!”
原是如许。难怪王皇后如许和顺可善,已被君父颁诏奉为皇后,太子却仍称她“母妃”。
太子哥哥笑道:“自家人,繁文缛节无甚紧急。母妃还是这般殷勤。”
她应。一回身,眼角却掠过泪光点点。
火炉子烧得极旺,艳的火光,蹿过乌黑的炭,直要扑到膝盖上。我搓了搓手,将氅子松了松,兄长伸手来又紧上,笑道:“才有些暖意呢,便贪凉,冻坏你!”
东宫生来暖和可亲,宫女子在他面前便也不拘束,轻笑着说:“娘娘一听太子携公主来谒,便欢畅得不知如何地,这会子哪能不盛装呢……”
这一晚,是我在宫里过得最欢愉的一晚。而后很多年再回想,还是初入宫时这寒冬的夜晚,最暖。
“不是,”他笑了笑,又摸摸我的头,“父皇也驰念你。”
他的弃妇与女儿,都居上林苑。
东宫没瞧我,却在对我说话,他缓声道:“思儿,我们的母后,乃已入杜陵的恭哀许皇后,父皇的‘故剑’,父皇龙潜时便聘为老婆,她在父皇……和我的内心,无人能及。”便是话中藏着另一层意义:“思儿,你的母后,只要一个。”
我再昂首,见兄长已半跪行至我跟前,他笑得和顺而叫民气安,他把手伸了过来,将我抱起:“思儿,父皇的上林苑,有很多很多的珍奇特兽!可好玩!你在宜春/宫待着,兄长一有空便去探你,好不好?”
它曾经目睹汉宫十一名皇后从红颜至暮年,汉宫多少故事,老在椒房中。
我随口胡问:“为甚么?”
他那样严肃,那样高高在上。朝上老臣鬓发已斑,却跪在我丁壮的父亲面前,惕惕然,怊怊然。
我在宜春/宫,拔节似的长,再一年,竟蹿高了半个头。嬷嬷和阿娘不再追着我喂饭,我懂事很多。
“……皇后,不是我们的娘么?”
开春时,我终究搬去了上林苑宜春/宫,这还是“母妃”王皇后求君父所赐下的恩德——我的路程已拖缓这好久。
因跪:“敬武拜见母后,愿母后长乐无极。”
椒房的宫灯退出两行,挑灯宫人身姿袅娜,盈盈列开,这宫灯是暗的,带着一点暖的温色。像山里飞起的团簇萤火,抓在手里,怕是也要化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