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胆气又垂垂地往下降落了。一排枪,我壮起气来;枪声太多了,真碰到伤害了;我是小我,人怕死;我俄然地跑起来,跑了几步,猛地又立住,听一听,枪声越来越密,看不见甚么,四下乌黑,只要枪声,不知为甚么,不知在那里,黑暗里只要我一小我,听着远处的枪响。往那里跑?到底是甚么事?该当想一想,又顾不得想;胆小也没用,没有主张就不会有胆量。还是跑吧,胡涂地乱动,总比呆立颤抖着强。我跑,狂跑,手紧紧地握住佩刀。像受了惊的猫狗,不必想也晓得往家里跑。我已忘了我是巡警,我得先回家看看我那没娘的孩子去,如果死就死在一处!
我一辈子只瞥见了这么一回大热烈:男女老幼喊着叫着,狂跑着,拥堵着,辩论着,砸门的砸门,喊叫的喊叫,咔嚓!门板倒下去,一窝蜂似的跑出来,乱挤乱抓,赛过在地的狂号,身材利落的往柜台上蹿,全红着眼,全拼着命,全奋勇进步,挤成一团,倒成一片,散走全街。背着,抱着,扛着,拽着,像一片克服的蚂蚁,举头疾走,去而复归,呼妻唤子,前呼后应。
说句该挨嘴巴的话,火是真都雅!远处,乌黑的天上,俄然一白,紧跟着又黑了。俄然又一白,猛地冒起一个红团,有一块天像烧红的铁板,红得可骇。在红光里瞥见了多少股黑烟,和火舌们凹凸不齐地往上冒,一会儿烟遮住了火苗;一会儿火苗突破了黑烟。黑烟滚着,转着,千变万化地往上升,凝成一片,罩住上面的火光,像浓雾掩住了落日。待一会儿,火光亮亮了一些,烟也改成灰红色儿,纯洁,旺炽,火苗未几,而亮光结成一片,照了然半个天。那近处的,烟与火中带着各种的响声,烟往高处起,火往四下里奔;烟像些丑恶的黑龙,火像些乱长乱钻的红铁笋。烟裹着火,火裹着烟,卷起多高,俄然离散,黑烟里落下无数的火花,或者三五个极大的火团。火花火团落下,烟像痛快轻松了一些,翻滚着向上冒。火团降落,在半空中碰到上面的火柱,又狂喜地往上腾跃,炸出无数火花。火团远落,碰到能够燃烧的东西,全部地再点起一把新火,新烟掩住旧火,一时变成暗中;新火冲出了黑烟,与旧火连成一气,到处是火舌,火柱,飞舞,吐动,扭捏,癫狂。俄然哗啦一声,一架房倒下去,火星,焦炭,灰尘,白烟,一齐飞扬,火苗压鄙人面,一齐在底下往横里吐射,像千百条探头吐舌的火蛇。寂静,寂静,火蛇渐渐地,忍耐地,往上翻。绕到上边来,与高处的火接到一处,透明,纯亮,呼呼地响着,要把人的心全照亮了似的。
我说过了:自从我的妻叛逃以后,我心中有了个空儿。颠末这回兵变,阿谁空儿更大了一些,松松十足地能容下很多玩意儿。还接着说兵变的事吧!把它说完整了,你也便能够明白我心中的空儿为甚么大起来了。
到了街上,我不管如何也笑不出了!畴前,我没真明白过甚么叫作“惨”,这回才真晓得了。天上另有几颗懒得下去的大星,云色在灰白中略微带出些蓝,清冷,暗淡。到处是焦煳的气味,空中游动着一些白烟。铺户全敞着门,没有一个整窗子,大人和小门徒都在门口,或坐或立,谁也不出声,也不脱手清算甚么,像一群没有主儿的傻羊。火已经停止住延烧,但是已被烧残的处所还悄悄地冒着白烟,吐着藐小而敞亮的火苗。轻风一吹,那烧焦的房柱俄然又亮起来,顺着风摆开一些小火旗。最后起火的几家已成了几个庞大的焦土堆,山墙没有倒,空空位围抱着几座冒烟的坟头。最后燃烧的处所还都立着,墙与前脸全没塌倒,但是门窗一概烧掉,成了些黑洞。有一只猫还在如许的一家门口坐着,被烟熏得连连打嚏,但是还不肯分开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