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居士远道而来,光临此地,为荒岛寒寺增辉很多,又广结善缘,捐银五百两,老衲代表阖寺僧众,谢二位居士厚意。不知二位居士为何赠此巨款?"彭玉麟将来此还愿的事说了一遍。
彭玉麟也惊奇不已,说:"弟子少时最好读忠愍公参权奸严嵩疏。'盖嵩好利,天下皆尚贪;嵩好谀,天下皆尚谄。源之弗洁,流何故澄?是敝天下之民风,大罪十也。'每读至此,常击节抚叹。然世人皆说,忠愍公此两疏早已不存于世,何故能存于宝刹呢?""二位居士且莫骇怪,容老衲渐渐说来。"芥航法师两只充满鱼尾纹的眼睛里再次射出光芒来,曾国藩俄然憬悟到,这高僧本来并非超凡脱俗,他的胸中充满着与世人一样的善善恶恶的感情,只不过这类感情因他八十年的修行而深深地埋了下去。
"不必言谢。"芥航法师又数起念珠来,规复先前安静平和的神态,"老衲细看两位大人骨相,知彭大人阳刚毅气充旺,非阴邪之气所能侵袭,且享高寿,古稀之年再建非常之功。曾大人积劳积忧太重,气血亏损,今后望少从奇险处着想,多向夷易处用力。然治家有方,余庆不断,子子孙孙,代有美才,足令世人恋慕奖饰。" 曾、彭再次合十鞠躬。
"法师来此八十年了,仍对乡音辩白得如此清楚,真不轻易。"曾国藩感慨着。
"弟子早有皈依我佛之心,但又抛不开尘事。叨教法师,弟子是了结尘事,再皈我佛,还是放弃尘事,即皈我佛呢?""尘事未了,凡心不净,即便皈依,亦难成正果。以老衲之见,居士不如了结尘事以后,再皈佛门,今后必然可成正果。"芥航安静地答复。
"善哉,善哉!"芥航左手伸掌,右手捏着胸前的念珠。那念珠棕玄色,亮光鉴人,比普通和尚的念珠要小。"敢问二位居士贵姓,从那边来?""鄙人姓江,他是我的表弟,姓王,从江宁城里来。"曾国藩抢着答复,他不想说出实在身份,免很多添费事。
夜更深沉了,窗外一片乌黑,宇宙间仿佛只要江浪松涛的响声以及定慧寺方丈室里的灯光。曾国藩和彭玉麟仿佛感觉这是一盏聪明的明灯,它能烛照人间的迷惑,洞悉世俗的虞诈。彻夜,他们这两个不幸卷入蜗角之争的俗客心灵,也不知不觉地感遭到了它的光芒的晖映!
"居士有所不知,老衲俗籍也是湖南。""没有想到,我们与法师竟是乡亲!"彭玉麟欢畅地用衡阳话说,"叨教法师是湖南哪县人,为何又到了此地?""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芥航的左手垂下来,右手仍在数念珠,"老衲出世在九嶷山下,降世不久,父亲即出外谋食。十一岁那年,父亲回家,接老衲的母亲到扬州去,本来父亲在扬州盐运使司做了一个小吏。船到镇江时,天气已晚。父亲说天明后再过江登陆进扬州。谁知就在那天半夜,一群强盗上得船来,砍杀了老衲的父母,抢走了船上的银钱。老衲幸而抱着一块木板跳下长江,才免于一死。江水把老衲漂送到焦山边,定慧寺方丈智重长老见老衲不幸,便收留下来。光阴流逝,八十年畴昔了。"曾国藩内心一惊,如此说来,这位法师已高龄九十一岁了。他生在乾隆爷年代,恰好与六朝柏、南宋松、永乐银杏班配,合称焦山四老。曾国藩再细细地看了老法师一眼。他已看出面前的这个古玩,不但仅是一个离开尘凡八十年,静观涛生云灭的老衲人,更是一个梵学高深、世事通达的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