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八年八月初三日,曾氏致纪泽信:"汝读《四书》无甚心得,由不能谦虚涵泳,切己体察。朱予教人读书之法,此二语最为精当。尔现读《离娄》,即如《离娄》首章'上无道揆,下没法守',吾往年读之,亦无甚警戒。近岁在外办事,乃知上之人必揆诸道,下之人必守乎法。若大家以道揆自许,从心而不从法,则下凌上矣。'爱人不亲'章,往年读之,不甚亲热。近岁经历日久,乃知治人不治者,智不敷也。此切己体察之一端也。涵泳二字,最不易识。余以意测之,曰涵者如春雨之润花,如清渠之溉稻。雨之润花,太小则难透,过大则离披,适中则涵濡而滋液;清渠之溉稻,太小则干枯,过量则伤涝,适中则涵养而浡兴。泳者,如鱼之游水,如水之濯足。程子谓鱼跃于渊,活泼泼地。庄子言濠梁观鱼,安知非乐。此鱼水之快也。左太冲有'濯足万里流'之句,苏子瞻有夜卧濯足诗,有浴罢诗,亦人道乐水者之一快也。
半个月来,曾国藩成心识地考查了江庆才,交给他几件事,都不能办好;脾气又疏懒、褊急,爱以总督表弟自居。特别是明天一起用饭时,亲眼瞥见他将饭碗里的谷一粒粒挑出来,丢到脚底下。曾国藩内心很不舒畅。他本身用饭时碰到谷,老是去掉谷壳,把内里的米嚼碎咽下,从未连米抛弃过。一个费事出身的人,才过了几年好日子便忘了本,曾国藩于这件小事上看出江庆才不堪培养。昨夜为此事思虑好久,终究下决计了:固然南五舅有恩于前,固然江庆才是嫡亲,也决计打发他回家,安庆幕府不能留下这个阘冗。明天一大早,曾国藩跟表弟好说歹说谈了半个时候,又从积储中拿出一百两银子,又亲身写了"世事多因忙里错,好人半从苦中来"的春联鼓励他,总算把表弟说通了。
"好吧,夜很深了,你去睡吧,明天还得夙起。"曾国藩说着站起来,曾纪泽随后站起,向父亲行了礼,回身出门。
安庆幕府堆积着浩繁天下一时豪杰,使一贯爱才惜才的曾国藩非常以此高傲。他夙来正视对后辈的教诲。宗子纪泽本年二十四岁了,前次乡试未中,做父亲的不觉得然,儿子的情感却遭到影响,来信中有些烦闷之词,父亲感觉对儿子有亏欠。咸丰二年,纪泽十四岁,恰是肄业的黄金年代,不幸分开了京师。这些年,他带兵兵戈,已置身家于不顾,更谈不上对儿子的教诲了。儿子资质聪慧,也知长进,只是故乡无良师。倘如果以而不能成才,不但害了儿子,做父亲的也会悔怨不已。现在这里名师如林、嘉朋如云,更兼父子能够朝夕相对,经常加以点拨,真恰是课子的好环境。为此,他要儿子割舍燕尔新婚的情丝,速来安庆肄业。
文周孔盂,班马左庄,葛陆范马,周程朱张,韩柳欧曾,李杜苏黄,许郑杜马,顾秦姚王。三十二人,俎豆芳香。临之在上,质之在旁。
写完,曾国藩又悄悄读了一遍,在"含雄奇于淡远当中"一句下画了几个圈。他非常赏识这句话,自认这是个很大的发明。一时思路泉涌,不成遏止。他奋笔续写:
司马子长,收罗旧闻,贯穿三古,而八书颇病其略;班氏《志》较详矣,而断代为书,无以观其会通;欲周览经世之大法,必自杜氏《通典》始矣。马端临《通考》,杜氏伯仲之间,郑《志》非其伦也。百年以来,学者讲究形声、故训,专治《说文》,多宗许、郑,少谈杜、马。吾以许、郑考先王制作之源,杜、马辨后代因革之要,其于实事求是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