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夜深了,您老去歇着吧!哥彻夜必定到不了家。""江贵已经返来五天了。"老太爷展开半闭着的双眼,眼中充满血丝,"他说在安徽太湖小池驿见到你哥的。江贵在路上只走了十六天,你哥就是比他慢三四天,这一两天也要赶返来了。""爹,江贵怎好跟哥比!"说话的是次女国蕙。她双眼红肿,面孔清癯,头上包着一块又长又大的白布,正在房中一角清理母亲留下来的衣服,"江贵沿途用不着停。哥如许大的官,沿途一千多里,哪个不凑趣?这个请用饭,阿谁请题字,依我看,再过半个月,哥能到家就是功德了。"麟书摇点头说:"你们都不知你哥的为人。这类时候,他哪会故意机赴宴题字,莫不是出了甚么不测吧!"麟书偶然间说出"不测"二字,不免心头一惊,涌出一股莫名的惊骇来。
灵堂东边一间配房里,有一个六十二三岁、满头白发的老者,面无神采地颓坐在雕花太师椅上,他便是曾府的老太爷,名麟书,号竹亭。曾家本籍衡州,清初才迁至湘乡荷叶塘,一向传到曾麟书的高祖辈,因为族姓渐多略有资产而被正式承以为湘村夫。麟书的父亲玉屏少时刁悍放荡,不喜读书,三十岁后才走入正路,遂发奋让儿辈读书。谁知三个儿子在功名场上都不对劲。二子鼎尊刚成年便归天,三子骥云一辈子老童生,宗子麟书应孺子试十七次,才在四十三岁那年勉强中了个秀才。麟书自知不是读书的料子,便死了功名心,以教蒙童糊口,并悉心教诲儿子们。麟书籍性脆弱,但老婆江氏却夺目强干。江氏比丈夫大五岁,伉俪俩共育有五子四女。家中事无大小,皆由江氏一手秉断。江氏把家事摒挡得有条有理,对丈夫照顾殷勤,体贴备至。麟书干脆乐得个百事不探,清闲安闲。他曾经自撰一副春联,长年挂在书房里:"有子孙,有故乡,家风半读半耕,但将箕裘承祖泽;无官守,无言责,世事不闻不问,且将艰巨付儿曹。"现在夫人放手去了,曾麟书仿佛落空了背景。偌大一个家业,此后由谁来掌管呢?这些天来,他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大儿子返来。曾府有本日,都是有这个在朝廷做侍郎的大爷的原因。丧事还要靠他来主持,此后的家事也要靠他来定夺。
湘乡县第一号乡绅家,正在大办丧事。
此人家姓曾,住在县城以南一百三十里外的荷叶塘都 。荷叶塘位于湘乡、衡阳、衡山三县交界之地,崇山环绕,交通闭塞,是个偏僻萧瑟、萧瑟贫困的处所,但耸峙在白杨坪的曾氏府第,却非常宏伟壮观:一道两人高的红色粉墙,严严实实地围住了府内百十间楼房;大门口吊挂的金边蓝底"进士第"竖匾,门旁两个高大威武的石狮,都显现着仆人的特别职位。昔日里,曾府进收支出的人老是举头挺胸,红色粉墙里是一片欢乐的天下,仿佛全部湘乡县的幸运和机遇都钟萃于这里。现在,它却被一片浓厚的哀思覆盖着,到处是素白,仿佛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过早地来临在这里。